冬夜能如此,还有什么不足的?徐循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不过不同的是小时候她们家的炕上还免不得有点虱子,但宫里这个防虫工作做得好,客观地说是要比她们家以前更干净了。而且小时候她还得带徐小妹睡,现在一张炕她一人独享,待遇说起来还提高了不少呢。
比起在永安宫盖的湖绸面被子,这新铺盖卷上弥漫的是一股太阳的味道,徐循还想翻翻自己塞进包袱里的那几本书呢。可闻着这味儿,眼皮越来越沉重,头一歪不由得就昏睡了过去,破天荒还没到二更,人就熟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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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着了,可宫里还有得是人睁着眼睛。——这毕竟都是成年人了,就是皇帝,除了常朝必须早起的那几天以外,平时为了批阅奏折也好,为了商议紧急公事也罢,多得是三更还没梳洗的。这会儿,他就是靠在浴桶边上,下面烧了一把小火,正慢慢地蒸煮着自己的身体,享受着热水的舒缓作用。头顶还盖了一块手巾,头往后靠,别提有多享受了。
“……都问过了?”他半闭着眼问。
马十现在俨然已经是永安宫事件里的总管了,别的大太监们,没有愿意插这一手的,谁叫他倒霉呢,那时候人在外头伺候着,现在不推给他还推给谁?
“是。”他小声地说,“您出去以后,徐娘……庄妃便令赵钱孙李四个嬷嬷,以及红蓝花草四个大宫女还有柳知恩一道进了屋里。后来,李嬷嬷带着红儿、草儿去了坤宁宫,皇后娘娘又带着李嬷嬷去了清宁宫。余下几人现在都在永安宫呢,奴婢已经唤人把正院封住了,就让他们暂住在了里面。”
马十做事还算是有水平的,皇帝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这件事的原委,除了他和徐循以外,如今看来是没有人知道。而皇帝也无意让太多人知道,虽说只是后宫的小事,但传扬出去以后,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变成民间的歌谣、戏曲什么的,让他在‘蛐蛐儿皇帝’以后又多一个‘好色昏君’的名头。要知道百姓们可不会管你到底是怎么治国的,这种花边新闻传播得最快了,而且用屁股想也知道,在徐循‘不畏强权’的表现下,自己会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清宁宫那里又有何动静呢?”他继续问。
“听说了此事以后,清宁宫就派人去南内了,”马十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派的就是如今正管事儿的乔姑姑,先在外头训了看管的护卫们,说是‘娘娘品阶尚在,若是有一丝怠慢,老娘娘必不饶的’。”
“嗯。”皇帝点了点头,“进去见她了吗?”
“护卫们没敢拦,让进去了。”马十的语调更慢、更犹豫了,“但……但那会儿徐娘娘在睡觉,所以……所以也没说上话……”
在睡觉?
被打发到南内冷宫,住的是宫女的小屋子,连个服侍人都没有。结果她徐循没哭没闹也罢了,还在小屋子里睡大觉?她是不是还要唱几句山歌什么的来表示一下欢欣啊?
皇帝气得一下就把手巾给甩到地上去了。“好!好!好!她洒脱!我倒要看看,她能洒脱到何时去!你……你……”
马十这几天跪得,连膝筒子里垫的金丝猴毛皮都没法挽救他疼痛的膝盖,这不,这一会儿又跪了。“爷爷请息怒!老娘娘才说了不可薄待庄妃——”
皇帝的脾气顿时就是一滞,想到母亲,他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只是悻悻地哼了一声,但到底还是把话给咽进了口里。
“娘娘这也是累的……”马十松了口气,慢慢地就开导皇帝。“那屋子就是随便收拾了一下,床也没铺。娘娘忙里忙外干的都是粗活,连大水缸都是自己打水来涮的。这大冷的天,忙得一身是汗……”
至于后来他想起来水没打,忙令人过去把水缸打满的事,马十就给选择忽略了。
皇帝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吃过一点苦头,虽然随军在外,但却不曾少过服侍。自己打水刷缸对他来说,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他还问呢,“那缸,多大啊?”
“奴婢也说不清,”有戏啊,马十比划了一下,故作迷糊,“就觉得,和咱们干清宫外头防走水的大缸差不多。”
那是相当大了,几个成年人都抱不动的大小。徐循要刷缸,可能整个人都得钻进去。皇帝想了想,“这要怎么刷啊?”
“放平了滚着刷吧……”马十也不大肯定,他没做过这方面的粗活。“刷好了再给扶起来……”
确实是体力活,给皇帝他都未必能干得好的。这也不能说徐循在南内没有吃苦了,不是才过去就已经干起粗活了吗?
但皇帝心里还是不舒服,还就是不好受。哪怕徐循现在永安宫里拥着锦被哭呢,他也觉得要比她忙忙碌碌地在南内刷缸然后倒头大睡来得好。皇帝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想到徐循在南内那么忙,他心底就不得劲。
可这想法又不好明说的,你把人家放到南内去,又不给人服侍,什么都按宫女待遇,不就是要她吃苦的吗?人家现在就在吃苦,你又不满意了,这即使是皇帝也没理啊。要怪该怪谁去?怪刷缸的徐循吗?
一口郁气喷不出来,搞得现在皇帝对后宫的事特别厌倦,分外地不想费精神了。可又忍不住要问,“晚上给送的什么饭菜?”
马十真庆幸自己是什么事都没敢放手让底下人去做,什么事都是自己斟酌着安排——你看,这不就是功夫所在了?换做是别个人,只怕都未必预料得到皇帝会盘问得如此细致。
“三菜一汤,都是御膳房预备的。”马十忙跪着解释了。“老娘娘都那样吩咐了,奴婢也没有真就送宫女饭食过去,只是削减了品色,还是让大师傅给做的。”
这对皇帝来说基本已经是很苦的待遇了,一顿饭没有个十几道菜,如何能下筷子?他唔了一声,脾气有所缓解。“吃了?”
“吃了,娘娘吃完了就自己洗了碗,又烧水洗漱后就上炕睡了。”马十索性自己就一股脑把徐循的活动全说出来了,也免得皇帝又这么一节节地问。
皇帝又有点不高兴了,他哼了一声,想要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半天,才酸溜溜道,“还真是寒门小户出生,天生的奴婢命,妃嫔当不好,做粗活倒是有一套。”
要这样说,现在满宫里没有谁的出身是提的起来的。连孙贵妃,家里也就是个主簿,正九品的芝麻官,如果清廉点的话,家里可能吃饭都成问题。合家妻小都要帮忙家务也是屡见不鲜之事,甚至说胡皇后虽然说是地方富户出身,但身为地主家的女儿,农忙时候肯定也是要下厨做家事的。皇帝这是被气得沤火,只能说点酸话。马十都不知道这该算是徐娘娘的罪过,还是她的过人之处——反正,服侍了皇帝这些年,他从没有见过皇爷爷是被气成这个样子的。就连昔年货真价实让皇爷记恨上的两个老师,戴纶、林长懋,一个丢了命,一个现在还在牢里呢。可皇爷也从来没有被他们气成这个样子……戴纶都直接给文皇帝上书说太孙的不是了,文皇帝和太孙议论此事时,马十可就在一边,情况的尴尬、危急,和今日都不可同日而语的,可皇帝也没有这样的表现……
他只能报以沉默,不敢接话,过了一会,见皇帝仿佛是缓过来了。他方才小心翼翼道,“虽说庄妃是寒门出身,但毕竟是弱质女子,烧火、担水之事,只怕也做不好。现在天气冷,这又都是一不留神就能得上伤寒的事儿……”
皇帝哼了一声,沉默了一会,方道,“罢了,看在娘的面子上,你指一杂役,每日进去帮她把杂活、重活做一做吧!别的时候,还让她安心在宜春宫反省——你告诉她,什么时候服气了,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再来见我!”
这才进去呢,倒是已经把出冷宫的条件给开出来了……
马十一阵无语,磕头应了以后,见皇帝没别的话了,便上前道,“这蒸久了,起猛也头晕,爷爷都泡了半个多时辰了——”
服侍着皇帝擦完身出来,皇帝却也没休息,叹了口气,又问了,“安南那边的奏折回来了没有啊?”
这问题马十可不懂,在一旁伺候着的王瑾上前道,“回您的话,王通的折子今儿下午刚到。可要取来?”
“拿来吧、拿来吧。”皇帝疲倦地眯了眯眼,“锦衣卫奏报也一同拿上来好了……”
后宫,毕竟只是皇帝生活比较不那么重要的一部分,如今日这般划分如此时间,已是罕事,皇帝的心思,更多的当然还是用在国事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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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干清宫,清宁宫这里就单纯多了,太后虽然也惦记着一直无法平定的安南,但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皇宫内务上头。当皇帝在泡澡的时候,她也正一边捡着佛豆,一边听着乔姑姑的汇报。
“睡得很香,看着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奴婢就晚到了那么一多会功夫,屋里已经收拾出模样了。”乔姑姑仔仔细细地道,“因有干清宫的人在后头跟着,奴婢寻思着,唤娘娘起来也没大用处,便任娘娘睡了。后来听说起来以后吃了饭,胃口还好,一大碗饭吃了能有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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