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兮蓝眼见丑事被揭穿,羞愧到无地自容,“啊”了一声,奔回房间,众人本还在阻拦杨公子,怎料不一会儿,沈兮蓝的房间就升起大火,快速蔓延至梁顶,如同一条火龙直冲云霄,天都红了一半。
众人救火之际,那杨公子却疯疯癫癫地傻笑,只道,蓝儿,咱们终于在一起啦,随即飞身扑进火海,再也没有出来。
“小姐。”秋渡走进内室,慕勉正埋首桌案翻看着药籍,心疼地叹息一声,“小姐,卫公子来了。”
慕勉目光终于从书页上移开,沉吟片刻,揽衣起身。
卫连坐在中堂里,左侧案几上,搁着随手可触的一瓯热茶,但他动也没动,眼神像张空网,毫无目的撒在半空,分明若有所思。
稍后慕勉跨进门槛,素发玉簪,粉唇淡面,肌肤避开光影的照射,尤为苍白,穿在身上的衣裳略显宽大了,又许是日来消瘦,掩不住一段娇小伶仃的身材,令人只觉她宛如掌中袖珍之物,情不自禁想呵护怜爱。
卫连措手不及一般,连忙起身:“小勉……”目光来回打量,似不下千百遍。
其实事后他来过好几次,但当时他们兄妹二人正值伤重,一连过去六七天,今日才终能盼上一面。分外关心:“小勉,你的伤好些了吗?”她眼睑下有深重的青影,如绘上的水墨丹青,疲倦甚浓,仿佛她本身正沉眠着一样,倒叫他不敢大声,唯恐惊醒。
慕勉颔首:“好多了。”
卫连眼波一黯,几乎无法启齿:“我、我听说,阿沚的眼睛……”
慕勉沉默不语。
卫连问:“他现在知道吗?”
慕勉摇头,但很快又肯定地回答:“我会想到办法,哥哥他一定会痊愈的。”说话间,卫连竟一直审视她脸上的神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当慕勉察觉,他赶忙避开目光:“如今你也有伤在身,阿沚的事虽然着急,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慕勉知道他是诚心诚意关心着他们,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卫连,谢谢你。”
卫连抿着嘴唇,几番欲言又止。
一时无话,慕勉打算离开,忽被他叫住:“小勉……”
卫连忙笑了笑,换上一副轻松的语调:“我想,以前大概是我误会了,其实你心里,另有喜欢的人吧?”
慕勉眨动眼睛,诧异。
卫连私下攥紧两手,面上俊朗含笑:“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绣了一个鱼戏莲叶图的荷包?其实,你是打算送给你喜欢的人吧。”
一缕青丝,一枚荷包,曾被她珍重地放在那个人的枕下,无人可知。
慕勉不解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只当是他终于想明白了,迟疑下,轻轻颔首。
卫连本是捏了一手的冷汗,直至看到她点头,全部像蒸发了似的,身体恍变成透明的魂,悬在半空,被风吹来又吹去,只想着,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面对她离去的背影,卫连如座石碑不动,神情恍恍惚惚,仿佛一个恋蝶人,痴迷了半生,最后幡然醒悟,蝶儿生死相守的,只是那花儿,花去了,它便也死了。
曾经他以为是自己不珍惜,才会失去,却不晓得,她根本就没将自己放在过心上。
卫连笑了,那一笑,终算清明。
“哥哥,你感觉怎么样?”慕勉小心翼翼地替他摘下眼纱,不停在他面前摇晃着芊芊五指,渴望他能看到一星半点的光亮。
慕沚只是笑。
慕勉一颗满含希冀的心,重新跌至谷底。换过一次又一次的药方,可惜始终不见疗效,他的眼睛,仿佛一滩死水,依旧无法视物。
“别着急,慢慢来。”慕沚反倒安慰她,明明失明的那个人是他,即使希望过后总是失望,但他一直微笑,怕她难过,怕她自责。
慕勉何尝不知,竭力睁着眸子,褪去微微发干的酸涩感:“嗯,我跟大夫还在研讨方法,哥哥……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慕沚轻笑,眼睛对着她,带着失去焦距的死板,没有光彩,没有灵魂,慕勉看得有些失神,到底忍不住想,是她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
慕沚摸索到她的一只小手,在掌心里仔细地摸了摸,随即蹙眉:“勉儿……你怎么瘦了。”又道,“我听临安说,你最近总把自己关在药房里,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好好休息?”
举手就要去摸她的脸,慕勉下意识一躲,佯笑:“当然不是了,不吃饭不睡觉,哪里还有力气给哥哥配解药。”
他的眼睛移来,似乎想看她,但后来又发现,自己是看不见的,整个人突然有点呆滞,像个无措的小孩子。
慕勉心如千刀万剐,急急替他蒙上眼纱,几乎落荒而逃。
合上房门,她走出明心园,踱步在回廊里,廊外花香鸟语,飞絮飘香,蝴蝶以着一种妖娆的姿势,从眼角翩跹而过,似在百般引人注意,一切显得那样静谧祥和,可有什么用,慕沚的眼睛已经瞎了,她看这些又有什么用,他看不到,她的眼睛也仿佛失明了。
即将走出园子时,拱形石门前立着一抹人影,慕勉心灰意冷地抬头,当看到对方,登时化成泥塑雕像一般,不敢置信。
“师、师父……”胸口砰然一跳,如雷惊心,她以为是幻觉,揉揉眼睛,再看清楚,简直欣喜若狂了,“师父!”
谢苍霄一身褐色布袍,原地负手而立,道貌岸然,如岳屹立,慕勉激动到怔了半晌,继而跑上前,嗓子微微发抖:“师父……您、您回来了……”
两年前他为寻蒲儿果,独自远行,不知归期,今日他骤然出现面前,委实让慕勉又惊又喜,心里有千言万语,但乱了,太乱了,已分不清该择哪句来说,眼眶情不自禁湿润,哽咽着,语无伦次:“师父……您回来……就好了……真的太好了……师父,哥哥他……”
“勉儿。” 谢苍霄明白自己回来的突然,令她措手不及,为此一听,主动张口,“你爹已经把事情跟我说了。”
此时的慕勉,仿佛被逼到穷途末路的麋鹿,含着满腹苦涩与无助:“是我连累了哥哥,无论我怎样想方设法,都无法将他眼中的毒解掉。”
谢苍霄叹了声:“我去看看沚儿。”
慕勉闻言,好比服下定心丸,迅速点点头,待情绪稍微稳定下来,连忙问:“师父,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苍霄答得言简意赅:“两日前,收到你父亲寄来的书信,就赶来了。”
慕勉脑中一念闪过,往他背后寻望几眼:“对了,纪师兄没有来吗?纪师兄他……”过去这么久了,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师父有没有找到蒲儿果,他的嗓子……
但谢苍霄简短道:“他很好。”似有意不愿多谈。
慕勉便将心神全全放在慕沚身上,待谢苍霄进去,独自鹄立廊下,交叉的两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绞得出了汗水,盼着能有好消息。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谢苍霄开门出来,慕勉一个箭步奔上前:“师父,怎么样?”
谢苍霄神情颇为凝重,跟她说出实情:“如果我没有想错,你哥哥所中的是‘赤罂骸’。”
赤罂骸!
只闻世间断肠草,鹤顶红,却极少听得赤罂骸,据说源自西域邪教,由蝎、蛛、蜂、蟾、蜈蚣数余种毒物炼就,虽不会立即致命,但要遭受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生不如死的折磨,直至七窍流血而亡,可谓一种邪门奇毒,连药典上的记载都寥寥无几,难怪慕勉始终不解此毒的出处。
她大脑轰隆一响,想到慕沚伤的是眼睛,尽管无性命之忧,却是失盲,十分惶急:“师父,那哥哥的眼睛还能复明吗?”
谢苍霄颦眉:“他眼中邪毒聚结,只有一种方法可解,需要万年雪参为药引,以天地灵寒之气,驱散邪毒。”
听到有救,慕勉大喜过望:“真的吗,师父,那从何能得到万年雪参?”
谢苍霄却神情有异,深深看了她一眼:“沚儿的眼睛,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慕勉方是喜上眉梢,蓦听此话,不啻于晴天霹雳:“为什么?”
谢苍霄道:“万年雪参乃稀世珍物,生长于塞外山巅高处,长年大雪,罕有人迹,就连皇宫大内,也不过仅存五株,据说当初始帝缔建王朝,六王有功,各赏封地,其中两株万年雪参,分别赐予了幽州燕王与英州厉王。”
面对近乎绝望的慕勉,谢苍霄摇头叹气:“皇宫守备森严,岂是轻易可闯之地,如果前往塞外山巅寻找,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尽头。眼下你哥哥中毒已深,又被耽搁数日,倘若三天之内做不出解药,邪毒深积,他将终生目盲,永不见天日。”
慕勉伸手扶着廊柱,只觉天旋地转,摇摇欲坠,是一团火,将她由里而外烧着,快要化成寸寸灰烬。
这一刻,所有景象从眼前消失,她的四周,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就在不远处,突然有了一点亮光,照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她看到了,是慕沚,白衣胜雪,拉着她满院子乱跑,彼此嬉笑打闹,好不开心,画面一转,她不知为何摔倒了,用手捂着眼睛,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慕沚个头儿比她高,慌慌张张地蹲下来,一边哄她一边用袖子给她擦泪,她受伤了,他背着她,她生病了,他守着她,她犯了错,他替她挨骂……然后,画面又转换了,流光似水,年华如花,只见他乌发飞倾,华亭舞剑,正是玉骨天成,风清神秀,而她站在廊下,垫着脚尖观望,恰好他一眼回眸,两厢凝睇,全是会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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