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展岩一愣,举起手——“初五。”
慕勉点头,声音轻飘飘的,像在做梦一样:“是吗,原来……已经是初五了……”
她从他身旁经过,不小心趔趄了下,纪展岩急忙伸手搀扶,当看到她的脸,眼睛里倏然晃过一丝异样的疼痛,他的指尖悬在半空,差一点点就可触碰上她的肌肤,然而,又不敢触碰。
慕勉抬起头,脸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泪珠,宛如破碎的雨,无声无息地濡湿花间,那么多的泪,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睁着一对大大空洞的眼眸,朝他傻傻笑着:“纪师兄……我娘说,哥哥他要成亲了。”
仿佛那是天大的喜事一样,她笑得眼角发颤,连嗓子都完全失了声调,如许不可思议地重复着:“哥哥他……要成亲了……”
明明想笑,但偏有什么,到底不堪重负,终于像洪水岩浆一般喷流而出!
她控制不住地蹲下身,将脸埋进手心里,一串串滚热的泪,好比疾奔的小溪,从颤抖的十指间肆意流淌。
那一刻,她用尽两年来巩固的坚强,终于崩溃瓦解。
没有人来解救她,亦没有人能解救得了她。
那个人,终究还是把她逼到最深的绝境之中。
胸口是那么痛,太痛太痛,好像自己被烧成了灰,被风吹散,那种痛意,仍旧在空气里徘徊不绝。
纪展岩看到她蹲在地上,泪如雨下,像是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口中一遍又一遍唤着那个人的名字,而每一遍,对她无不似在焚心灼骨。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这样的感觉,痛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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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两天,慕勉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只道是病了,平时除了纪展岩早晚送饭来,就只有方秀宜过来探望,然而慕勉一句话也不说,像傻子一样守在窗前,注视着天边,日升、日起、日落。
转眼到了初八,一大早,纪展岩便穿戴整齐,准备跟谢苍霄动身前往慕府,而慕勉的房门始终闭锁,察觉到纪展岩的踌躇,谢苍霄只淡淡落下句:“由着她吧。”
下午时分,方秀宜惦记慕勉,到厨房让黄嫂弄了点吃的,结果半道上遇见毕雁红——
“小师妹这样不吃不喝,总归不是办法,如此下去,人得瘦成什么样了。”
毕雁红不屑地一哼:“师父都说没事,你瞎操心个什么劲?再说,平日你去也不见她理会过你,别竟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方秀宜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往前走了几步,蓦听慕勉的房门“砰”一声被打开,方秀宜欣喜欲唤,怎料慕勉宛如一股风般,飞快地从她们面前跑过,眨眼间已是消失不见。
慕勉一路驾马狂奔,直朝都城,尘土飞扬,疾风和着沙砾磨得眼角阵阵生痛,她目视前方,脑际间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地挥鞭、挥鞭、再挥鞭……健马痛得一阵嘶鸣,更加发狂地踏蹄奔跑……
心底有道声音,近乎执着一般,反反复复回响……
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今天是慕家公子的大喜之日,慕府的朱漆大门外,车马盈门,锣鼓喧天,一溜儿的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儿臂粗的鞭炮震耳欲聋,迎亲的队伍已经归来,吉时已近,宾客入席,笑语满堂,府上的小厮丫鬟们纷纷赶到摆设婚宴的大堂瞧热闹。
门外有疾快的马蹄声渐近渐驰,直至府邸门前,慕勉一勒缰绳翻身下马,急着就冲进去。
两名家厮将她拦住:“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慕勉两年未归,新来的家厮自不识她,见她素衣简装,风尘仆仆,皱着眉头道:“今天是我家公子大喜的日子,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面对这种情况,慕勉一下子怔在原地。
恰逢此时,一名衣着光鲜的男丁走出来,看到慕勉,吓了一跳似的,用袖子擦了擦眼,接着定睛一瞧,满脸不可置信:“大、大小姐?”
慕勉目光落到他身上,也是诧异:“李顺儿……”
李顺儿又惊又喜:“大小姐,真、真的是您啊!”他高兴坏了,差点没手舞足蹈,想到方才的情形,使劲给那两名家厮一人一拳暴栗,“你们两个有眼不识泰山的,这是咱慕家大小姐,还挡着做什么!”
二人一听,简直傻了眼,只知道大小姐两年前拜师学艺去了,万万没料到竟是眼前人,忙不迭认错。
慕勉顾不得,径自往里走,李顺儿在后颠颠儿跟着说:“大小姐,快点吧,现在吉时已到,拜堂仪式已经开始啦。”
慕勉顿时脸色一白,飞奔而去。
李顺儿当她是着急看公子爷的喜事,没有再追,欢欢喜喜地吹着口哨唱到:“今天真是好日子,好日子,咱大小姐回来喽——等会儿我就告诉老爷夫人去,还有秋渡,还有脉香居的所有人……”
长廊、亭台、曲桥,连脚下的青石小径,都是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地方……完全没有变,府中的一切依旧是如此熟悉,可她来不及做任何的思索与怀念,只在匆忙地奔跑,远远已能听到喜堂内传来的鞭炮声与曲乐声,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一对新人已经步入礼堂——
“一拜天地……”
哥哥,她在心底默喊,眼中一片焦急。
“二拜高堂……”
脚步太疾,发带被风轻轻吹开,满头青丝如同漫开的大朵黑色夜花,凭空四散飞扬,她好似挣脱了身上的所有钳制,一直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不会停下,直到生命终结为止。
宾客纷纷站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含着期待与祝福,聚精会神投注在前方的一对新人身上——
“夫妻对拜……”
一叩首,喜结连理。
二叩首,和和美美。
三叩首,长长久久。
当慕勉终于赶至众人之中,听到却是那句高高的礼赞唱音,明明充满了无限欢喜,传入她的耳中,竟像是世上最决绝而残忍的宣告——
“礼成,送入洞房——”
至此,尘埃落定。
她爱的人,已经成为别人的丈夫。
他的身边,永远不再需要她。
她的到来,终究为时已晚,化作一场空。
画面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慕沚,她的哥哥,今天的新郎,一身红色华丽的礼服,静静背对着她,他的手中,持着一条由红绸缎结成的同心结,而同心结的另一端,是他的新娘。
慕勉傻傻地望着,撕心裂肺的痛已然感受不到,此时,她除了傻傻地望着那个人,什么也做不到。
所有宾客都在笑,都在祝贺,只有她,被遗弃在了一片红色喜庆的气氛之外,宛若飘零在弦月天涯的小花,永远都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步入喜房时,慕沚倏然回首,仿佛是最后望了一眼堂外的天空,又仿佛,只是想回头而已。
红色的灯影,热闹的人群,那些喜气洋洋,竟一丝一毫不曾染上他的眼底眉梢,像是一具被剖空了灵魂的躯壳,无可奈何地任人牵着绳线操控,跪下、叩首、起身……随着礼赞的高唱,再跪地,再叩首,再起身……穿着华丽艳红的礼服,却又麻木痴呆得像个傻子。
耳畔回响着父亲一次次的训斥,母亲一次次的劝说,他的身份,注定不能孤独一生。
他需要一个妻子,而这个人,永远不可能是她。
母亲说,叫勉儿回来吧,毕竟是你的大婚。
他说不用,他不想影响勉儿的修行。
如果可以,他永远也不想让她知道。
他没日没夜地在忙,连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忙些什么,学会了借酒消愁,麻木神经,消磨意志,只为换来短暂的忘记,心,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
跟随前方的列队,他手牵同心结红绸,引领着他的新娘,一步一步,迈向喜房,而那颗心脏,却好比一泓潭水,一点一点干枯死去。
那小小的身影,朝思暮念的容颜,像是午夜辗转反复的梦,在这种时候,又开始近乎霸道地占据了他全部的神思。
一幅幅画面,一幕幕场景,宛如走马观花一般,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呈现——
桃花树下,她伏在他的膝上说,以后每年,哥哥都给我画像好不好?
她将荷包丢出窗外,倔强地昂起头,答应我,以后再有其他女子给你荷包,你都不要接受。
她扑在他怀里,眸中流露着哀伤,哥哥,我喜欢你,哪怕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会喜欢你,只喜欢你。
她的样子在眼前如幻似真,充满甜美幸福的嗓音,恍若勾魂的魔咒一般,在耳畔萦绕不绝。
哥哥,我想做你的新娘子。
那一刻,他几乎以为,那个正伴在他身旁,头戴红盖头的女子,就是她。
丫鬟呈上一把秤杆,他低着头,静静不动。
喜娘咳了声,慕沚终于省回神,才发觉自己死死攥紧的掌心里,全是冷汗。
他接过秤杆,迟疑着,去挑那一方红巾。
红盖头下,隐隐可见新娘朱唇似丹,甜笑似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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