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时,天有一点阴,宋老师从家里带了一把雨伞。我知道他这是要带我去见他的妻子,跟他坐到公交车的最后一排,还是没忍住问他,会不会不方便。宋老师垂目想了想,对我露出一个笑容,他说没关系,这么多年了,应该见一见。
公交车经过了无数繁华的地段,越开越僻静,宋老师却始终没有带我下车,我想起上车前匆匆一瞥看到的某个站名,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看向宋老师,他却回给我一个安心的笑容。
可是,当我最终站在写有“陵园”字样的石门之下,我的心,如何也不能再安定下来。
8那一年名满昆城(7)
天空渐渐飘起小雨,宋老师撑开伞,在山脚下的花店买了两束白菊,带着我沿着幽静的小路拾级而上,最终来到一块简约端方的墓碑面前。
我随宋老师献上白菊,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大脑一片空白。宋老师的妻子和孩子,竟然都已经死了。死了!
从时间上看,她们在宋老师遇到我之前便已经故去了,我不懂宋老师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我们默立在墓碑前,偶尔有斜飞的雨滴打在她们的照片上,宋老师便俯身轻轻抹去,缱绻的温柔在他始终耐心细致的动作里无声地展露。我看着他的动作,觉得自己明白了他不告诉我的原因。
对于我来讲,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但对于宋老师来讲,她们却是他挚爱的亲人。这份失去至亲的伤痛,是无法向外人道出的。
我曾那样深刻地觊觎过宋老师,甚至还盼望过他的家庭被陈蓉破坏了,好让我多一些机会取而代之,可是此时此刻,我知道自己真的有机会了,心里却没有一丝快乐,有的只是沉重,和更深的沉重。
我的心中有负罪感,不断蔓延滋长,想到宋老师可能知道我那些阴暗的心思,我更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再面对他,返回的一路上,我都低头沉默着。
宋老师大概也还沉浸在缅怀逝者的情绪中,返回的途中也如我一般沉默不言,只在吃过午饭后告诉我他要去学校了,需要处理的事情比较多,很可能会晚归,让我不要等他,饿了就自己先吃晚饭,早点睡觉。
宋老师走了,留下了心事重重的我独自在家中。我环顾偌大的房子,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其他的房间。
从格局和大小来看,第一个被我打开的应该是房子的主卧室,但昨晚宋老师并没有住在这里。从房间的装潢与陈设不难推断,这个房间应该是当年宋老师与他的妻子共同居住的房间。
房间里的家具上有细细的灰尘,看上去宋老师有不定时打扫,但并不会每天都来查看。物是人非,不忍目睹,又不忍舍弃,宋老师对妻子的感情,想必很深。
我的视线扫过那些细细的灰尘,觉得自己虽能明白这灰尘的由来,却无法想象这七年近百个月份里,宋老师每一次打扫这间充满昔日回忆的房间,心中的痛都是怎样发作的,又会是如何的强烈。
我悄悄退出房间,打开了与它同侧的另一个房间。这应该是宋老师为女儿准备的房间,房间里的色调很暖,墙上还有手绘的图案,图案的线条很粗糙,看上去却洋溢着纯真与快乐。
我站在门口,想象着身材高大的宋老师抱着刚能握起画笔的女儿站在墙壁之前,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随兴涂鸦,自己也不时凑趣添画几笔的情景,心底不禁有暖暖的感觉向各个角落蔓延。
在涂鸦的两边,分别是一张梦幻的公主小床,以及一排样式可爱的小书柜,里面按分类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儿童书籍,看着这些摆放整齐的书本,我不由得想起当年宋老师送给我的五本书,和书本上他亲手包上的书皮。
他对一个没有血缘的,只是有些天赋的孩子,都会有那样温暖而深刻的寄望,那么他对自己的孩子,又该倾注了多少心血与期盼呢。我轻轻抚过其中一排书脊,忽然觉得呼吸都有些沉重,竟不想再在这个房间多做停留。
我轻轻关上了房门,来到宋老师所住的房间门前,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期待。我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终于打开他的房门。
就如我所想象的那样,他的房间里东西并不多,但摆放都很有序,整体干净而整洁。我环顾了一圈,在他床头左侧的小柜上发现了本应戴在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它并不是单独的,而是与另外一枚外形相同但是型号略小一圈的戒指靠在一起。静静地,就像两个人互相依偎在一起一样。
我看着它们,忽然觉得自己所能感受到的宋老师对他的妻子的感情,不过是他心中所藏的万一。有些仓皇地,我逃出了那对戒指的视线,游荡到宋老师的书房中避难。然而和他的卧室中一样,他书房的桌案上,也存放着他与妻子深情的见证。
那是一张他们的合影。照片里的他们站在一座欧式风格的石桥上,背景建筑也充满异国情调,端肃庄严。我看着那照片,终于忍不住细细打量起宋老师的妻子来。
照片里,她与宋老师并肩而立,没有太多的亲密,却有着某种无形的默契,让人觉得他们就应该是一对伉俪。她安静地微笑着,让那古板肃穆的建筑也变得慈祥起来。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同意,宋老师的妻子,是一位很有气质,也很有亲和力的女性。
她也很美,可是她的气质却出众得令人忘记了她的美丽,只专注在她温婉的气质所带来的恬静美好之中。我之前动荡不平的心绪,也在她和缓的目光与微笑中渐渐平静下来。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只在照片中就能有这样的影响力。与她相比,陈蓉的出众就自然而然地变得平平无奇了。
虽然我还不了解她,可是只这样一见也不免有一种感觉,假如我是宋老师,又曾与她相爱过,在她故去以后,也不免会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所谓挫败感,大概不会有比这更深刻的了,那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折服,是彻彻底底的认输。我想起钟文宇曾对我说过的我不会有机会,不禁苦笑。
我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败给一个已逝之人。难道认输就是我这一趟重北之行的意义吗?我不服气,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抗争,只好默默回到房间里,静坐。
太阳很快落了下去,我不知在黑暗里坐了多久,终于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宋老师走到我的房间门前,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又离开了。我悄悄打开门,看到他回了自己的房间,但房门并没有关严,有束光透过门缝落在外面。
经过一个下午的思考,我认为我应该与他谈一谈,这样彼此沉默下去不是办法。我对于他的妻子和女儿已经离世这个事实,也感到沉痛,但是我对他的喜欢,并不会因为知道这个事实而改变。相反,就因为她们已经离去,我才更加想尽自己所能让他重新幸福起来,而不是在对过去的缅怀中沉重地度过余生。
我做足了心理建设,便轻轻走到宋老师的房间门前,敲了敲门。宋老师看到我的出现,有些惊讶。他已换好了睡衣,正半躺在床上,翻看着什么,似乎是影集,他大概以为我已经睡了,没想到会被人打扰。
他将影集轻轻合上,问我怎么还没有睡。我如实告知,睡不着,想和他聊一聊。宋老师沉默了一下,大概是在想怎么才能拒绝得委婉一些,我却没有给他机会,走过去躺到了另一边,对他笑了一下,说就这一晚。
可以看出宋老师并不赞同,但是我看起来的确不像有欲行不轨的打算,宋老师最终还是妥协了,只是继续看影集时,动作不是很自在。
我觉得他其实已经无心再看影集了,继续看只是为了回避我和我可能问出来的问题,我虽然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也不想惹他不快,所以他看影集,我便也只看着他,不说话。
这样持续了大约十余分钟,宋老师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将影集再度合上,放在一旁,看向我:“想问什么,说吧。”
我说,我想知道她们为何会离开。宋老师沉默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
他的妻子虽生在重北,长在重北,祖籍却是昆州省,岳父岳母一直希望带她回去看看,那一年原本的计划是他们一家三口还有岳父岳母一起回去,但是学校临时给他加了任务,他必须要晚一些才能过去,他的妻子就带着孩子与岳父岳母先过去了。
到达当地转乘客车时,票源很紧张,他的岳父岳母先行一步,妻子则带着女儿坐稍晚一趟的客车,没想到中途遇到山洪爆发,所乘客车的司机经验不足,竟然将车开上木质横桥,木桥在汹涌的水流冲击下整体结构已经松散,车开上去就彻底垮了……
事故原因是负责救援的警察后来向他解释的。而整车人,最终只活了两个,但不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宋老师的叙述很平缓,但我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平静,能如此和缓的叙述出来,只是他在漫长的七年时光中,渐渐适应了心中悲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