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看宋老师的表情,默默转身返回自己的房间。我想要收拾自己的东西,为自己的离开做好准备,可是我发现,好像我没有自己的东西,我所使用的每一样,都是宋老师给予的,都是他本应给予自己的孩子的。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偷,偷了他的父爱,又想掠夺他的爱情。其实我什么都不配得到。既然如此,那就什么都不要拿了吧。什么都没有地到来,也不带走一样地离开。
我感觉好累,连绵的感冒带来的头昏令我觉得头重脚轻,我想到床上去躺一躺,可是我意识到连那也是宋老师买给我的。
我止住了脚步,环顾四周,房间还是那么大,我却已没有容身之处。我想寻找一个可以栖身的角落,沉重的头昏却在我转身的一刻给了我致命的一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摔到了地上,接近着就地失去了意识。
21搬离
我好像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趴在宋老师的背上,轻轻环着他的脖子。他的背那么宽,又那么温暖,我趴在上面,就像住在最安全的港湾。
我听到他紧张的声音,似乎是在叫我的名字,那么轻柔,我好像已经有一个世纪没有听过他这么温柔的声音了。
我太眷恋他这样温柔的对待了,以至于默默期待着自己可以永远都不再醒来,只要这个梦可以长一些,再长一些。
我知道所有我曾对自己说过的,他已经给我太多了,我不该奢求更多,我不该打扰他的生活,其实都是该死的谎言,我骗了自己,其实我根本无法舍弃他对我的好,我根本无法阻止自己渴望更多!
我不断拆穿自己的谎言,每拆穿一个,都感觉心在颤抖地疼。疼得都麻木了,我也终于听不到宋老师的声音了。我开始觉得身上很热,很多地方都很疼,那沸腾般的热度煎烤着我的痛处,让痛感变得更加锐利,让我的身上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
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想睁开眼睛,却只感到吃力,这样无力的感觉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终于感觉到热度在一点点退去,我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我的意识也开始逐渐清醒。
忽然,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紧随而来的令人不舒服的消毒水味儿,提醒了我我正在医院里。
我努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最先想起的就是宋老师利刃般的言辞,紧接着就是他冷而愤怒的目光,那种被洞穿的剧痛瞬间再度强烈地撞击上我的心脏,我紧紧地揪住了床单,手背上骤然传来的刺痛感令我彻底醒来。
我睁开眼睛,看到宋老师向我的床边走来,将一条热毛巾包在了我的输液管下端,包好后就坐到另一边的空床上,静静地注视着我。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就只是坐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我。
以前我这样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他都会很温柔地和我说话,看着我的眼神都充满疼爱,可是我现在被病痛折磨得比以前都要严重,他却断绝了一切曾经看上去永远不会中断的温柔与呵护。
以前我对那些疼爱与关怀并没有什么期待,他给予我,我便觉得温暖,但从不曾在心里主动祈求,可如今他突然不再给予,我心中却对那些曾经的温暖产生了强烈的怀念,并迫切地渴望再感受一次。
我悲哀地发现,自己被宋老师改变得很彻底。从前的我很冷漠,但是却很坚强,可以承受一切折磨与伤害,现在的我,心中充满情感,可是面对病痛与伤害却变得不堪一击。我不再看他,闭上眼睛,转过头,不愿让他发现我的挣扎与难过。
我在心里怨恨着他,是他一点点融化了我内心的坚冰,将我的心变得像现在这样柔软,可是他改变了我之后,却又重重地伤害了我,又撤掉了一切保护我的力量,将我推向我已无力对抗的伤害!
怨恨焚烧着我的理智,让我产生了各种各样极端的想法,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原本就是这样可恶,所以才会这样残忍地伤害我,令我痛苦却无动于衷。在他想扶我坐起来吃点东西时,我甚至躲开了他的触碰。
可是我刚躲开就后悔了,我的理智又占据了主动。我想起来是我有错在先,所以宋老师才会生气,但是他并没有不管我,是他将我送到了医院,他那样沉默,也许只是因为他还在生气,怕一开口又会说出伤害我的话,所以才选择不开口,我不该这样怀疑他,拒绝他。
我希望他可以再扶我一下,我一定会很顺从他的触碰,乖乖坐起来,可是他却没有再重复之前的动作。他在我的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可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为我将餐点的盒盖打开,又将一次性餐勺放进米粥里,就离开了房间。
我以为他是想出去平复一下情绪,可是等了很久,餐盒里的米粥都快凉了,也没等到他回来,倒是等来一位护士为我换药,以及他的口信。护士说,宋老师请她转告我,他去上班了,让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他晚上再过来看我。
这个口信让我顾不上还在输液,跳下床,就跑到窗边搜寻宋老师的身影,但是医院大楼下面人来人往,我竟然找不到他,我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把我丢在了医院里!
可是这就是事实。宋老师严格遵照了他给我的口信,一直到晚上,才终于再出现,为我带来了亲手做的饭菜。
我几乎怨恨了他整整一天,可是一看到他,那些怨恨就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我讨厌自己对他如此没有抵抗力,可是对他的离开的恐惧让我不敢再任性了,我没敢表现出心里的埋怨,乖乖地吃掉了他带来的饭菜。
宋老师看我乖乖地吃完,板起了近一天的脸色才终于和缓了一些,但是他还是没有和我说话,将餐具收起来,就坐到一边的空床上看书,像是在陪着我,又像是在忽略我。
我终于知道以前我故意躲避他,将他排除在我的世界之外时,他是怎样的感受了。而他决定忽略我时,远比我那些犹犹豫豫的回避坚定得多,我相信这一次的互相沉默,如果我不先开口打破,那么他是永远不会先说话的。
我以为先开口打破沉默并不困难,以前我们之间有了奇怪的沉默,都是宋老师主动打破的,可是当我自己来做这件事时,仅仅是寻找一个合适一些的切入点,就花去了我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而当我终于找好了开头的话题,我的情绪又变得急躁。
这又让我不敢开口,担心自己冷硬的态度会令宋老师更加生气,然而当我看到宋老师将手伸向墙壁上的开关时,我终于忍不住,有些急切地对他说:“老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学?”
宋老师却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将灯关了,躺到床上背对着我,公事公办地说:“医生说你有并发肺炎的危险,还要再留院观察两天。”
他的冷淡令我失去了再开口尝试的勇气,我缩进被子里,也背对向他,不敢再面对他。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挽回一个人的困难,原来那一点也不像宋老师曾做到的那样容易,他从前一定很珍惜我,每一次都主动消除我刻意挑起的隔阂,却连愧疚感都舍不得让我有。
我这次一定令他很失望,很生气,所以才会让他对我如此淡漠,甚至都不曾为那天的态度解释。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错在我对他产生了爱情吗?如果我对他的感情,只是孩子对父爱的渴望与依赖,那么一切都将是完美的,他会是最好的父亲,我会是最幸福的女儿,是这样吗?
我想承认,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固执地否定,我反反复复地回忆我们共同生活的经历,终于发现问题的确不出在我对他产生了爱情上,而是出在我想阻止他对昔日感情的怀念上。
在此之前,我也喜欢着他,可是他从来都是包容的,并且从来没有为此不耐烦过,更不要说生气了,是他的包容让我有了错误的自信,以为自己可以向他逝去的妻子发起挑战,最终导致了现在这个险些令我不能承受的结果。
我想起他发火时对我喊出的话,他与他的妻子从出生起就已经互相认识,他们从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已互相认定,我不禁想知道,这样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感觉,究竟,有多深厚。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虽然我直到最后也没有想出答案,但这并不妨碍我明白另一件事,那就是宋老师对妻子的感情是他的底线,是我不可以挑战的底线,这一次会令他如此生气,破天荒地我大动肝火,过后又不曾主动挽回,就是因为我逾越了这条底线。
这个分析结果令我沮丧,令我不愿主动向宋老师开口道歉。在接下来的住院时间,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宋老师会心软下来,会像以前一样,主动开口与我和好,可是接下来的一天,以及之后的两天,都是在重复昨天的过程,除非我先开口,否则宋老师从不会主动与我说什么。
我终于认识到宋老师生气的威力,并不在于爆发的一刻有多强烈,而在于持续的过程,坚定又持久,同时,在这个过程里,我也深刻地记住了宋老师的这条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