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奚勍盯向前方背影,脚步却不自禁顿下来,碗里映入自己的影像,似乎从一对清眸中望见有挣扎跳跃的光绪。直至祁容坐下,才垂首徐徐前行。
当玉碗放眼前,同样的,祁容纹丝不动地盯着它,像是陷入沉思。
瞧对方没有要喝的意思,奚勍双眉不易察觉地一紧,但也不催、不问。
稍后,祁容开口:“朕……觉得有些冷了。”
奚勍微愣,但马上应声,去内室为他取缎衣,背过身时,终于听到转动调羹的声音,与碗沿碰撞出清脆响声,也仿佛磕自己心上,回音不断。
内室里氤氲着熏欲醉的紫烟香息,熟悉得令头有些晕痛,奚勍从绣架上取过缎衣,目光便瞄向鲛绡纱幔后的婴儿小床,她的昀儿,此刻正里面……
奚勍犹豫半晌,最终忍不住伸手,将面前纱幔挑开一丝缝隙,隔着三尺距离,清楚望到那张闭目安睡的小脸,顿时心脏如裂,一阵撕绞。或许等他将来长大,会怨恨曾经舍弃他的自己。又或者从来都不知,他曾有过这样一个母亲……过去今夜,他们今生,可能永远都不会相见。
奚勍抬起的手有些无力,待垂下时,眼角忽然瞥见一抹寒光,与婴儿小床正对的另一边,有个双层镂金小柜,第二格恰好拉开半截,像是被忘记合上。
而其中某物,令奚勍的瞳孔凝了起来。
当回到前殿,祁容依然静坐原处,碗中的解酒汤已经喝剩一半。奚勍眸色黯淡几许,为他轻披缎衣。
“昀儿还睡吧?”祁容没抬头,只觉那双素手刚落肩头,又如水色缎子一样滑离自己。
他这么问,就像确定她一定会去看昀儿。奚勍暗中一付,今夜他言行异常,究竟是试探自己,还是一切,全属自己胡乱猜疑?
可看向半碗残汤,奚勍“嗯”一声,知道自己很快就不用多想了。
随即祁容忆起什么,唇角绽笑,被烛光微微映照,梦似的飘渺:“知道吗?昀儿睡觉的时候,常常咧嘴笑呢,也不知道他梦里,都梦见些什么……”纤长的睫毛扇动下,有些缓慢。
他突然喃喃自语,听得奚勍心中一阵抽一阵痛,站着形如木,过会儿见他支手抚额,神情倦怠,才想到药已起效,说道:“容……去躺会儿吧……”
祁容眼神朦朦,表情也呈呆滞,靠着椅背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他的灵魂已被抽走,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时间,正无声无息流逝,奚勍抬头看眼更漏,与玉凡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
“好……”半晌,祁容面无表情道。
他不稳起身,奚勍从旁搀扶,只觉扶住的是一团寒凉凉冰块。
“还记不记得,这里,朕曾问过什么,又……答应过朕什么。”声音极轻,宛如风音拂过耳畔,虚空而不真实。
奚勍斜睨,他嘴角含笑,行走时却一直目视前方,好像刚才只是随口一问,完全不需要回答。
一夜**旖旎,红绡帐暖彻魂骨,耳畔低语不休,其实只为得一句,无法守住的诺言。
明明问过无数次,回答过无数次,可最后,还是她骗了他。
奚勍扶着祁容躺床榻上,去拉锦衾的手有些隐隐颤抖,低垂着睫,始终没去看那张脸。
“先睡吧。”一起身,肌肤便划来一丝刺痛的凉,祁容伸出的手从半空落下来,似乎想去够她的腕,却已经无力。
“对来讲,,究竟算是什么……”
他说出最后一句,空旷寂静的殿内,竟是清晰深刻,渗心入骨。
奚勍愕然回头,祁容已经缓缓闭眼,偏过头去,纱幔飘扬间,仿佛有一行晶莹的光从雪颊上滑逝。
夜风溜窗而来,吹的瓶中白梅微颤,即使开得再美,也会颓败,爱得再深,也如季节轮变,停不住,挽留不了这个冬天。
奚勍收回视线,最终没再看帐中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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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穹漆染,缀着几点稀疏星子,碎银一般微微闪烁,皎月周围暗雾漂浮,平添重朦之美。
万籁俱静中,奚勍的身影宛若一片乍现夜幕的银花,轻盈翻过几道红矮宫墙,长发飞散半空,恍如翩跹的黑色蝶翼。
下一刻,有强烈明煞的光忽从背后升亮起来,奚勍脚踩琉璃瓦上,突兀转首。
然后,她微微睁大眼。
那宫深尽处,金阙楼阁上的宫灯高燃,一脉如水,绚华夺目,简直堪比天殿,万辉璀璨中,一道清影正从中缓缓而出,伫立楼阁之上。
奚勍望着那里,目不转睛,凌乱发丝过眉眼,却丝毫不影响视线。尽管距离虽远,但也一眼就能认出来,祁容,宛若天一般的男子。
原来,原来真是这样……他早就看透自己,洞察了一切,所以假装喝下解酒汤,为的,是要看自己的最后选择吗?
风中夹杂细细沙砾,拂痒着颊旁肌肤,奚勍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神情,只觉自己也融合沙尘之中,被他俯瞰。
可同时,远远地,他吊形吊影,又好似被排除天地开外,那样萧索而孤寂,亦如对镜自怜。
这一眼,这一望,时间便将彼此伫立不动的身影,镌成永恒。
扣紧袖中雪刃,奚勍静静站了许久,发觉周围没有任何异动,终于明白到,这次,他是心甘情愿放自己离开。
不愿挽留,还是已经无力挽留?
她没去想,侧过脸埋入缭乱飞扬的青丝间,感觉心空无物,只听到被夜风嗖嗖灌入的声音。
花开有时尽,爱恨却无休,一殇,两痛,寂寞永相缠。
奚勍低头转身,衣袂飘曳,纤姿翩然,空灵霞光一般由宫墙上飞掠,最后没入黑暗,杳然无痕。
此刻夜已深沉,虹月桥两岸偶有几个零星影走过。奚勍临近桥头时,看到一抹修长影正背冲自己,安静亦如空气,身后的黑色斗篷不时随风轻扬。
她尚未出声,对方已然察觉,慢慢转头,一双浸入黑夜的褐眸,乍起夺日光辉。
奚勍朝之一笑,眼中却透出疲惫不堪,下瞬很快被对方拥入怀中。
聂玉凡紧搂她,脸上虽没有太多表情,但他的呼吸现并不平稳,好像一直处于绝崖边缘,无时无刻不紧张恐惧,或许再久一些,整个就该坍塌毁灭了。
“们走吧……”聂玉凡捧起她的脸,上下审视一遍,最后道。
奚勍颔首,袖中的手被他牵起,一起往停不远处的马车方向走去,没缘由的,奚勍回首望眼身后,也不知自己要看些什么。
马车分为两辆,奚勍与聂玉凡共乘一厢,由莫逵驾驶,莹怜则和成源他们坐另一辆里。
“们去哪儿?”后车厢中,奚勍与他并肩而坐,忍不住问。
聂玉凡只道:“等到了那里,便知。”
奚勍想他既然把一切都安排好,就没细作追问,而右手打从方才就被他一直握掌心里。指尖上的伤口,隐隐作疼。
聂玉凡察觉她一脸心事重重,浓眉微皱,目中浮现忧切:“这次出来,尚算顺利吧?”
奚勍心弦绷动,沉思片刻,道:“对他下了药,之后才得以出来。”
岂料说完,手却被硬狠狠覆紧,奚勍不明所以的抬头,发现聂玉凡正敛眸看着自己,目光冷得有些刺。
“是吗……”他语调轻微往上挑,眸色却渐渐变得和渊水一样,深不见底,“看来他最后,还是没有喝下去啊。”
奚勍一惊,简直像被他的话戳了一刀:“玉凡,怎么会……”随后看他笑得森诡,似恨似不屑。
思绪疾转下,奚勍迅速反应快来,脸上带着极度震惊:“难道那药里,药里有……”
“呵呵。是毒药。”聂玉凡冰冷冷吐字。
奚勍听完,五脏六腑几乎炸裂,声音掩不住发颤:“为……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当时不告诉那是毒药?!”倘若祁容真的喝下去,恐怕她现就不是这副表情。
奚勍只觉心头蔓上尖锐的疼痛,快要绞碎身体,脸上的慌乱情绪,表露无疑。
“怎么,舍不得他死?”聂玉凡将一切尽收眼底,褐眸中纠结着狰裂的痛与恨,忽然揪住她的手腕拉近面前,“告诉,如果他死了,是不是还会恨?”
听到这句,奚勍瞳孔先是一阵紧缩,接着爆炸般涣散。
如果祁容死了,她会为此怨恨玉凡?不,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觉得……
“怎么可以……这样,利用……”奚勍捂胸呜咽,仿佛正有无数毒针体内翻滚刺扎,伤心欲绝。以前的玉凡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为何现陌生的,让她感到悲伤与恐惧!
清俊的面庞没入阴影中,聂玉凡眸底凝结着寒霜,可尽处,却隐压着难以言状的痛苦,使得眸光一时寒彻,一时邃黯:“那告诉,该怎么做,才能让杀了他?!”
奚勍瞬间被他眼中暴露的深浓仇欲所慑,噤口呆怔。
聂玉凡继而嘴角一扬,笑容里蕴着妖异癫意,身体也似被这股情绪刺激着,震颤不止。
面对奚勍的慌神失措,他双手更加用力,就像要掐断不堪一折的花枝。
“难道不该杀他吗?!”聂玉凡死死逼视奚勍的眼,吐出的气息吞噬她的呼吸,“他杀了师父!一直以来不断施计陷害!最后害失去!说,难道不该杀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