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容虽被挟持,但眼神面容连同骨子里都渗透着异常冷静,唯当触上奚勍的目光,那种慌乱无措,令他心中揪起心疼,随即侧头,不愿让她瞧见现眼里的阴森冷酷。
之前为让奚勍宫宴上看得尽兴,他特别民间挑选了一批功夫了得的戏班子,岂料最后竟被对方混入其中。
“要做什么。”祁容低沉一句,融雪般冰冷。
纪琴心头微颤,但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把注意力集中向奚勍,声音透着撕裂般悲恸,大喊出口:“门主,看清楚这个!他是兰玖容啊!当初夜殇门惨遭暗袭,全是受他幕后指使!他娶门主为妻,也是为了回来报仇,为了报复靳大,毁掉整个靳府!”
奚勍却听得愣怔,什么门主,什么夜殇门,还有,报仇……
纪琴瞧她满脸疑惑,声音开始变得急促颤抖,像要抓紧一切时间去揭开隐藏许久的真相:“门主……是夜殇门的门主,而属下是纪琴……十一岁那年被救下就一直留夜殇门,留门主身边……门主对施恩照顾,可最后却是……”
奚勍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其中似乎正燃烧着血泪,随那一字一句,流淌、灼烫过面颊,成为一生抹拭不去的痕迹,同时也深刻地,堆烙自己心头。
纪琴流着泪道:“是,当初受这个迷惑,毒害一起奋战的同伴,与他勾结杀了靳府所有……是背叛门主,落得被掌控,最后毁掉费尽心血组建起的一切。”
“闭嘴……”祁容突然截断她的话,阴冷冷发出一句。
纪琴却恍若未闻,始终望向奚勍,眼底闪烁着悔恨至深的泪光,而蓦然扬高的声调里却蕴含无可阻挡的坚决:“所以门主,一定要清醒过来啊!怎么可以跟这个,这个陷害、欺骗过,夺门弑亲的一起!还有聂哥哥,之前一直被他关天牢,现还不知道……”
“给朕闭嘴——”
祁容浑身颤栗,发出一声令惊骇的低吼。
纪琴随之大惊,见他仿佛失心疯魔一般,身体挣扎前倾,接着脖颈竟往刀刃上抹去。
纪琴察觉,立即慌张抽手,但一道血痕已然划出,而与此同时,她看到祁容快速转过头,一缕含香墨发飞扬半空,拂过冰森彻骨的眼,那美绝尘世的容颜上,此刻正毫不掩饰地显露一丝残酷冷笑,带着一种报复狂潮,猛然扣紧她执刀手腕,反转,决无一分停留地,刺入胸口。
“……”撕心裂肺的痛,即刻袭遍全身,纪琴极为惊震地瞪大眼,一瞬不瞬盯向眼前。
祁容握紧她的手,狠劲拔出短刀,又深深刺入,吐出的字音,却清美得像幻雪坠撒耳边:“既然下不了手,那朕,就让永远闭嘴好了……”
纪琴静静听着,深深听着,一瞬间涣散的瞳眸,又倏然凝聚起晶亮的光芒。
原来,他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始终对他下不了手啊。
那双冷若冰夜,无情决绝的眼,这刻,终于只看着她一个,只容入她一个了。
——不想让对方忘记的话,那就,被他亲手杀掉吧?
想起这句,凝望眼前雪莹美丽的面庞,纪琴眼中的震惊、悲痛、难以置信,都逐渐汇成一缕轻浅的笑,像被素笔轻轻勾勒,然而尽处却又挟着如此深重复杂,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感。
其实对他,一直都是……
剧痛再次传来,祁容猛力抽回短刀,而纪琴身体支撑不住地微微摇晃,发上的兰花簪随之掉落地上,“啪啦”一声,碎成两半。
她弯身捂住冒血的胸口,唇边鲜红也蜿蜒而落,最后终于无力地倒地上。
四周嘈乱不已,传来宫女的一阵阵尖叫。
纪琴地上挣扎,因为伤口刺得极深,令周身地面很快被染上大片稠红,比殿内喜红灯笼的颜色,还有鲜亮浓艳。
为着心中最后一丝执念,纪琴勉强抬头,视线恍虚恍清间,最终落向他身后那个身上,一时间,清秀的脸孔忽然泛着润红,眼神中含有无比诚恳,无比尊崇,亦如当年,那个站雪地里的小女孩。
“门主……是纪琴错了……请原……”
抿动唇形,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只可惜,她再没有机会听到对方的回答,就已永远合上了眼睛。
奚勍僵原地,恍若木一样,耳边轰鸣巨响,这一刻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唯有眼泪,不知怎的就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好像泉涌般止不住。
她呆呆看着那个,呆呆看着地上一大片鲜红,突然觉得浑身发冷,似乎自己曾经也这样流过好多的血,浑身上下都流血,流失着力气,流失着呼吸,流失着……那个小小生命。
视线迷蒙恍惚下,有抹翠绿色衣角倏忽晃过,天旋地转间,令她猛然抱紧头,一声大喊之后,竟是倒地昏厥。
接下来的时间,她陷入一场极为漫长的梦境里,却又十分混乱碎散,似乎由无数,无数场景拼凑而成。
当走上珠帘遮垂的小阁,她瞧见那少年白衣如雪,倚窗边被月光照耀,但尚未临近,一名墨蓝衣衫的男子就将她轻轻抱起,轻快纵跃林间,束发蒙面,虽看不到脸容,却能清楚望入那一双深情脉脉的褐色瞳眸。
再睁眼时,她站原地,手执雪刃,前方有个容貌清秀的黑衣女子,带领众一齐恭敬地跪下行礼。于是眸光向左轻睨,便看到新房红烛高照,床榻青纱飘扬,掩着两道紧密相拥的影。奚勍又微侧脸,往右偏去,瞧见雪白长衣的他持剑而立,剑尖凝着鲜红,蔓延扩散向旁边两个倒地的苍老身体。
奚勍只觉呼吸一阵剧痛,之后强忍转头,望向身后……
烟花漫天飞舞下,一道修长孤紫的身影,就这样落寞地站湖边。
——会……一直等的。
刹那之间,哭的笑的,悲伤的欢喜的,温暖寒冷,挚爱仇恨,各种声音各种脸容各种情景,都像细碎数之不尽的沙砾,忽然聚集一齐,拼和成巨大耀眼的白色光柱,最后宛若陨石坠落一般快速,直直冲入她的脑海中!
只要记得……京城浦秀街,韵阑坊。
奚勍猛然睁开眼,一缕清冽之华,转瞬即逝。
☆、第152章 重拾
临近三月的夜晚,天空飘起了疏散轻盈的雪花,漫天降落,就如同想去极力覆盖着什么,只是那一片洁白美好,最终也有融化、露出泥泞表面的一日。
雪愈发紧了,晦朦月色下,呈现着一种淡淡诡谲的暗红色。
明黄纱幔由床顶倾垂而下,轻柔且静止,昏迷许久的奚勍终于睁开眼,微睁眼帘却不见初醒的惺忪,反而透着别样清冷。
她静静躺着,当所有浮光往事完全沉淀下来,便觉得自己,不是从梦中惊醒,而是重新经历了一场轮回。同时,也全都想明白——
曾经的纠葛迷茫,理清,却是走不出。
曾经的爱恨情仇,斩碎,却纠缠不休。
原来她的疲倦与痛苦,从来都没有尽头。
只是何曾想过,自己,竟然还会与那个……
“娴儿……”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惊喜万分的呼唤。
手继而被紧握,奚勍浑身一震,那掌心的细腻摩挲,带出奇异温柔,但也足令血液凝结,心魂裂颤。她只觉现无法抬头,无法抬头,去看这个一眼。
见奚勍终于醒了,祁容满脸欣喜,轻轻扶起那纤柔身子,却蓦然感到,一手冰凉。
“娴儿……”祁容低声一唤,下刻,情不自禁将她揽进怀里。
“上一回,吓坏了吧?”感受那份冰凉,他心疼已极,语调温柔得如哄着小孩子。
奚勍却像失去知觉,冰偶一样贴他温暖的胸口,没有挣扎,没有乱动,只因经过将近两年的岁月相处,她早已经习惯了这个怀抱,一种来自身体上的,依赖与眷慕。
然而随着记忆全部苏醒,奚勍也清楚感受到自己这些变化,心中立即涌现不愿去接受某种事实的慌惧,不可原谅的悔恨,以及难以言制的惊震与愤痛!
她怎么可以与这个,与这个弑亲夺门的仇,重新生活一起!
想此,奚勍闭上眼,只觉心哭无泪,根本无法承受这种残酷,落空的手,狠狠揪紧被角。
祁容抚过披散的青丝,声音如撩月色,轻柔旖旎中夹杂着担忧:“娴儿,饿不饿?已经昏迷两天了,先吃些东西吧?”
松开奚勍,他转身去拿桌上随时备好的暖羹,碧质莲纹瓷碗的光泽,为那羊脂般白腻的双手衬上淡淡莹晕,祁容转动调羹,先试下温度,才抬头微笑看着奚勍,而目光,不经意流滑向她的手。
奚勍一直静默,任由祁容小心翼翼喂完暖羹,稍后听他突然道:“娴儿,别怕了,庆宴上的那个,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奚勍内心震动,接着下颌犹如被柔滑丝缎拂过,被他柔缓并坚持地抬起。
入目地,依然是那双深缱痴眷的眼,曾经无数夜里交织缠绵的眼,那样的眼神,仿佛蕴藏了生命中最透心彻骨的爱恋。
对视间,奚勍不着痕迹地敛去眸色,微微启唇:“,觉得头疼……”
祁容见她抚额低头,柔声安劝:“太医说是受了惊吓,这几日需要好好休息,娴儿觉得头疼就再躺会吧。朕过一会儿,也该去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