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今我与高杉晋助合作,即便我只杀天人,但那凶名却是传出去了。不但敌人闻风丧胆,就连同伴也畏惧的存在,确实不是个好身份,没想到我今天竟然莫名其妙体会到了坂田银时当年的感觉。这样想着我又忍不住自嘲起来——我跟他们哪里算同伴,顶多是合作伙伴吧。
河上万齐走在前面,声音模糊地传过来:“您的音乐……在哭泣。”
“?”我不解地看着他侧过来的脸,后者微叹一声,又是拉上耳机将耳朵捂住,强行将对话中止。
这人真是欠揍,嘴里叫着“大人”啊,“您”啊之类的尊称,态度上却丝毫没有尊敬的意思。
我跳下飞船,伸手压了压被风鼓得肆意飞扬的斗篷,便一路带着血花杀过去。
要说这几个月改变了什么,大概就是我杀人越来越熟练了,从刚下飞船开始,一直到他们国王所在的地方,洒一路的鲜血。我不知道还要杀多久,挥刀的那一刻起,身体便开始麻木,变得机械,那种惯性从握刀的手臂蔓延至灵魂深处,让那里跳动的火焰冷凝静止。
熟悉的爆炸声响起,将我的注意力稍稍唤回一些,右手握紧的武士刀被鲜血洗过一般,抓在手里的天人少年正瞪着一双大眼盯着我——或许这个还不能被成为少年,看起来还没有十岁。
我挥刀的动作突然就滞涩起来,他浑身包裹着绿色的皮肤,皱巴巴得,还散发出像蟾蜍或者青蛙一样的森冷气息,与正常人类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丑陋,狰狞,只除了流出的血也是鲜红色。我一向知道,人眼神的表达并不被种族和长相局限,那种充满愤怒,恐惧,质问,甚至夹杂委屈的眼神,仿佛能刺到我灵魂的深处,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夜晚,井野秀一一家被杀的夜晚,我似乎就是这样看着行凶的家伙。
为什么要杀人,花子很乖,没有捣乱,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家人?
真是……太好笑了,如今我居然变成了那个行凶的人。我失神地看着他的眼睛,手指渐渐放松下来——其实仔细想想,这样的眼神又哪里是第一次见到的,只不过每次都被血腥包围,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唔……!”
腹部一阵刺痛,我不可置信地捂着肚子后退几步,面前的小家伙手里握着一把美工刀,表情凶得可怕。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又冲过来对着我的伤口刺了二刀,第三刀……就像,当年那个,想要杀掉奸-污美和子的我。
小孩子身高和力量都受到限制,他刺得不是我的要害,美工刀也并不锋利,只是,伤口……好痛……
“凤大人?您受伤了?!”
河上万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我半跪在地上有些迷茫地抬头看他,后者单手捉着被钢丝绑住的小孩儿,另一只手穿过我背后将我环住了。他对上我的眼睛,皱着眉便将钢丝缠上那小孩的颈子。
“这个孩子……”我抬起手想要阻止他的动作,话没能说完,那人已经身首异处,黏腻的血液喷溅到脸上,斗篷上,然后将我的衣服浸湿。
我靠着河上万齐的手努力站起来,斗篷被湿得沉甸甸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沉。不知是失血还是体力不支,我仰起头看向天空,只头顶那块东西黑压压地要掉下来一般。
“凤?”
“为什么……”我眯起眼将刀横在终于不管我叫“凤大人”的河上万齐脖子上。
河上万齐似乎是惊讶于我的反应,下一秒居然拨开我的刀将我横抱起来朝飞船那边跑过去:“这里安装的炸弹马上就要爆炸了,还是先离开吧。”他沉默一会儿又接着说:“那么软绵绵的剑,是杀不了在下的。”
“为什么杀了他,那么小的孩子,不可能参加过当年的战争……”
为什么要……那么做。
而我之前,却一直在做同样的事。
“晋助的命令,不留活口。”
耳中充斥着连续不断的爆炸声,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任河上万齐将我带上战舰。我倒是没想到,高杉晋助对天人的憎恨居然到这种程度。
*
伤口做过简单的包扎就被我弃之不顾,温热的水从头顶淋下来冲刷着身体。我已经这样冲了将近一个小时,身上早已没有半丝血迹,我却总错觉顺着腿流下去的雪白泡沫中混杂有零星的鲜血,在脚下汇集成一股猩黄的水流,又哗啦啦地流进下水道……
“笃笃——”
浴室门被敲响,我不太想说话,就任那声音在外面继续笃来笃去,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人终于不耐烦起来。
“凤。”
“知道了——”我拖长音回应他,顺手拧上花洒,裹着条浴巾就走出去。一头撞上高杉紫红紫红的和服,我习惯性勾起唇角,倚着门看他:“怎么了总督大人,房间的浴室坏掉了,所以过来隔壁借么。”
高杉晋助垂了眼睛转身走开,一副不跟我一般见识的样子。我也懒得搭理他,将浴巾夹在腋下,包着湿漉漉的头发胡乱揉搓起来。
“你怎么会受伤。”
“不是很正常?”我早就对高杉对待我时一种上位者的优越感非常不满,回答他的问题也漫不经心:“我砍的是人,又不是不会反抗的大白菜,在道儿上走久了当然会吃亏。”
“万齐说你是被一个小鬼伤到的。”
“那又……”我接下来的话在高杉的眼神下说不出来了,本来觉得没什么,现在让他一说,好像被小孩子刺伤真的成了很不可原谅的错误了一样。
高杉突然淫-荡地咧嘴笑起来:“你现在在做什么。”
“换衣服。”我面无表情地把浴衣披在身上,一只胳膊伸进去,完全不避讳他的目光。
高杉显然受了不小的刺激,好在他装逼装得够久,见过女人的身体也够多,于是只是脸色有些铁青:“你这是在挑衅我?”
我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嗤地笑了一声,将不屑,讽刺,高贵冷艳……等等等等复杂的情绪通过一声冷笑表达得淋漓尽致,然后淡定转过身,将另一只袖子也套上。浴衣的带子还没系上,颈后和腰部突然传来压迫感,随即整个人便被高杉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跟恨不得勒死我似的。
我背对着高杉,嘴角勾着恶劣的弧度,却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做!什!么!”
“凤十字,你别给我耍花样……”
“你心里明白谁在耍花样!”抓着高杉的手臂掰开,转过身按着他胸口往前狠狠一推:“你骗了我多少事情,以为老娘记忆出问题就趁机瞎编乱造,妈的……你个傻逼学什么不好!学人家趁火打劫!”
高杉被我口不择言一通乱骂一时没反应过来,之后脸色却是更难看了。
“你他妈的说话啊!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人了?!”我真是他女人的话进我洗澡间还用敲门么!(……)
“我从来没那样说过,是你自己想歪的。”
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高杉这混蛋从小就心眼多,那么暧昧的动作是个人都会想歪好么!怪不得长不高,就是被心眼压的,这家伙一辈子都长不高了!
我强忍着怒气深深吸一口气:“老娘不跟你一般见识。”
“……”
“……”
渐渐静下来,我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沉默许久,如梦呓般轻声吐息:“松阳老师死了。”
高杉抽烟的动作停顿一下,一抹亮红从他烟斗中升腾到半空,又在夜风中归于寂灭:“嗯。”
“晋助,我们拆伙吧,我不想跟着你杀人了。”
☆、46混乱的六年
松阳老师的死询是在凤家军全灭之后第二天早晨传来的,下了一夜的雨,天空被洗过一般蓝得不像话,天气那么好,竟然没有缠绵雨丝来衬托我们的悲恸。前夜被坂田银时一个手刀劈晕过去,倒是睡得安稳,我有时会想,如果我没有醒来那该多好。
高杉晋助回来那时,我以为再没有什么坏消息能称得上噩耗,命运却总是喜欢用残酷的事实说明,那确实有更糟糕的情况。若说凤家军全灭让我震怒,松阳老师的死则让我彻底绝望,将松阳老师从不知人物的手中救出来是我们加入攘夷军的最终目的,如今,松阳老师都死了,真的没什么再继续下去的理由。
那样好的人,为什么会不得好死。
恢复的记忆并不完整,我只记得我们围着那颗头颅站了很久,四周仿佛都变成黑白的,仅剩下那一抹微茫的血色,凝在夕日总是温柔弯起的唇角,只一眼便刺得心尖被割裂般疼痛难忍。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将老师葬了,在他墓前喝了一回酒便散了。死亡面前,没有人还说得出任何话来。
整个过程我都不敢看坂田银时的表情,而我们四个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彼此,各自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我抱着刀和衣躺倒在床上,直到深夜都睁着眼睛看头顶的天花板,一切都很寂静,仅剩复仇的种子在黑暗里发芽疯长。我幽魂似的带着刀摸去天人的粮仓,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然后是浓重的血腥。敌人的和我的鲜血混杂在一起,不断增添的伤口痛得我几乎支撑不住。也许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受理智的支配,眼里只剩下杀人,杀人杀人杀人……将所有可能的敌人全部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