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之前乘松夜的马过过一次前廷,前廷虽然给她留下了很新奇的印象,但作为散匪们聚集活动的场所,于她而言同样也是危险和刺激的。
即使她知道此刻金峰寨几乎所有男人都不在寨中,她心里还是发憷。
穿过那堵雕着龙九子的石门,前廷景象如一副画卷般在谭蜜面前展开。
不出她所料,此时的前廷俨然不似那日她所见的那般热闹。
走动的多是忙碌着女人、缠着布条走动的伤者,及拄着截木干或干脆坐在地上的肢体残缺的人,谭蜜置身其间无疑是最特别的存在。
她现在身上穿的是她在来匪围之前从谭家带来的自己的衣服。她在谭家被当做丫鬟看待,是以能分到手的衣料不过是平淡无奇的粗糙布料。她之前在梅曳凡院中穿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会儿走出来,和这些人穿的衣服一比对,她穿的衣服立刻好像变成了金缕玉衣似的。
她自己觉得浑身难受不说,在场人也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正当她无所适从之际,突然感觉自己肩膀上被拍了一下。她格外紧张地扭转身子,一看竟然是一名佝偻着腰的老妪。
老妪耳后盘着个发髻,头上以一石青色布条充了抹额系绑在脑门上,脸上枯纹如虬结盘曲的树枝,一只眼睛凹陷下去,另外一只眼睛极其浑浊,穿着衣服不显眼但却没有一个补丁,拄一着根表面磨得没有一根木刺的木杖。
老人面无表情地打量了谭蜜一阵,随即口中如含了把沙子似的问道:“你是梅曳凡院子新来的那个丫头?”
谭蜜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良久,方鼓足勇气答:“是的。”
“是来领饭的吧?跟我走——”这明明是个问题,却被老人说的好像一道命令。事实上,老人也没有不给谭蜜反映的功夫,牵着她就往一个不远处这冒着袅袅青烟的一间房屋的方向走。
谭蜜动作滞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没扭捏,在瞟了眼自己被老人拽起的那一截袖子后,身子即扭正到和老人平行的位置,轻轻拿开老人的手,反手主动搀过老人的胳膊。
她想起小时候,院子里有位老阿嬷和身旁这个老人年龄相仿。那名老阿嬷自打谭蜜出生就一直照顾她,直到她爹娘去后,老阿嬷被她大娘调到了身边使唤。她大娘对下人一向不好,阿嬷年岁大了撑不住,短短半年间就去了。
老人感觉到谭蜜的动作后明显停顿了一下。
谭蜜忙问:“您没事吧?”
老人摇摇头,手在谭蜜的胳膊上拍了一下后,继续一边拄着木杖,一边由谭蜜的手搀着往灶房走去。
灶房里烟熏火燎得厉害,老人咳嗽了几声。
围着土灶或蹲或站的女人们听见声音后,回过头看清是老人后,皆微微露出吃惊的神色。
一个三十来岁着深绯色束腰袄裙的女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木住,反而像只灵巧的蛇穿过了灶房里凌乱摆置的各种物什,飞快地来到老人和谭蜜面前。
女人短暂地瞥了谭蜜一眼,即把注意力全都给予了老人,“哎哟!老夫人怎么亲自过来了!”
老人道:“男人们一出门,我这心就在肚里搁不住,七上八下的,起身来走走,总比憋在屋里强!”
“唉……”女人感同身受地喟叹一声,末了,拔高音调安慰老人,“您老也别太担心了。前几日往谭家,不也这是这样的阵仗?结果不很快就无伤无灾的回来了?所以啊,您老就别担心了!”
“这怎么一样!”老人浑浊眼里闪过一丝异样,木杖在地上掂了一下,“朝廷和谭家都不中用,何况还有魄马帮和咱们互相帮衬,自然好应付。可这回,唉,涂煜这孩子太冲动!才和魄马帮分得东西和人,怎么和他们闹起来了!”
“谁说不是呢!”女人迎合着老人,凤眼上扬流泻出几缕妩媚。她有意顿了顿,然后小声跟老人打听:“老夫人,不知寨主近来的身体……到底……?”
女人还没问完,就被老人猝然而至的咳嗽声打断了。见老人咳得急了,女人侧过头翻了个白眼,方佯作关怀地同谭蜜一起拍起老人后背。
等到老人咳嗽终于停下来,却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的忘了女人的问题,她只把谭蜜拨到身前,道:“庆姐儿,这是梅小子院子里来领晚食的,你凑一些给她吧!”
凑?
谭蜜心底嘀咕,怎么是凑呢,灶房不应该早就提前准备好食物,她直接取走就可以嘛?
庆姐“嗳”了一声,从身后桌上寻了一只竹筐跨在胳膊上,绕到火前掀开锅盖,将几个窝窝头并一盘蒸土豆放入筐中,随即打开一旁半人高的石缸,从中装了一碗腌瓜菜,又命人切了一碟萝卜条,最后以一张泛黄的白布在竹筐上掩好了,交给谭蜜道:“看你新来的,恐是不知道,男人外出的时候,灶房准备的餐食有限。今日你来晚了,就先让你们二当家院子里那两位将就一下,明日你早些来。”
原来是这样。
谭蜜赶忙谢过庆姐,拎着竹筐搀着老人出了灶房。
看着庆姐的气场,应是灶房的管事没错了。
她来晚了,庆姐还给她吃的,想必是看在自己身旁这个老人的面子上。
庆姐称呼老人为老夫人,还企图从嘴里探听寨主的病情。那这样看来,老人应该就是寨主乔云的母亲。
扶着老人过了石门,谭蜜才真心向老人道谢:“老夫人,今日多谢了。”
乔老夫人听进去她的话,面上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低了下头算作回应,“你赶紧回去吧,梅曳凡的那两个女人不好伺候。”
“是。”谭蜜刚欲转身离开,忽又停下来翻过身子道:“老夫人——”
“还有何事?”
“奴有一事想求老夫人。”虽接触不深,但谭蜜仍能看出老人的面冷心热,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冒昧,然为了谭菱她只能豁出去了,“奴的妹妹在三当家的院子里,奴想见她一面!肯请老夫人帮帮奴吧。”
自上次在梅曳凡那儿碰了壁,谭蜜便学乖了。直接要人要是显得莽撞,那么就先见一面吧,能看看谭菱到底怎么样了也不错。
可即使是这样,她没想到仍是遭到了拒绝。
乔老夫人默了半晌,朝西边,即涂煜院子望了望,最后竟是对着谭蜜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话就往中间院子走去。
“老夫人——”谭蜜不甘心地唤了声。
乔老夫人的脚步戛然而止,背对谭蜜道:“你是梅曳凡院子里的人,事关涂煜,是以我恐怕帮不了你。”
老人说得含糊其辞,谭蜜听得云里雾里。这是哪跟哪儿呢,难道只因为她是二当家院子里的人,就不能和三当家产生关联?
这又是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匪围的建筑原型借鉴自——关西新围,为了方便叙述,改动较大。
第8章 纵跃
谭蜜提着竹筐失望地回到梅曳凡的院子,插上门栓,她靠在大门上愣了半晌,仰着头,顺着一棵杨树空落落的枝桠顶端望向天际。
天空里没有一只鸟,没有一片云彩,只有一览无余的灰暗。
竹筐从她手里跌到在地上,她双手抱住自己,手捂住嘴巴蹲了下去,肩膀颤抖不止。
不管是以前在谭家还是此时在匪围,她之所以能仅将自己视为活在这光怪陆离万象中的一缕气息,冷眼看待身份高过自己的人们,是因为她除了生存别无所求。
可这个她秉持了多年的信念,却自她来了匪围后渐次坍塌。
加了几分力气,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周,手提着那个竹筐站起来。
通向偏厅的短短路程,压抑了八年的七情六感似随着她身体的移动,一点点回归到她的身体里。
谭蜜一边沉重的迈着步子,一边心内戚戚地想:
她娘让她活下去,可是如果仅仅是冰冷孤单的苟活着,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过去的八年中,谭菱是唯一给予她温暖的人,是唯一可以被她称作亲人的人。
为了她,她在所不惜。
——
因为领到的食物有限,谭蜜没有留下自己吃的,而是全部摆在了木桌上。
现下是坦洲最冷的时节,即使平日男人们都在匪围时,伙食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以两个女人看见谭蜜“凑”回来的这些食物后,神色难看地动了筷子,并没有因为饭菜欠佳而苛责谭蜜。
这让谭蜜多少有些不安和不解,冥冥之中她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是哪里。
心里嘀咕,她面上表现得和平时一样。等两个女人吃完饭,将碗筷收了,便去伙房里烧她们晚间洗漱用的热水。
半个多时辰后,待谭蜜终于伺候完两个女人就寝,托着累得快要趴下的身体回到房间的时候,她才发现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从谭家带来的那两个包裹竟被翻了出来!自己冬夏两季的衣服全部不见了,屋内地上只剩下了那两方包裹物什的粗布!
衣服不见了顶多就是没得穿。要命的是她偷偷夹藏在包裹里的龙酥果也一并不见了!
这可怎么办?
因着谭菱的事分心,她几乎忘记了,明日就是她的十五日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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