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别去见蒋琛,若是被萧岿知道蒋琛是我安插进去的,麻烦更大。”
沈不遇苦恼地揉揉前额,看向窗外。远远夜蓥池上数点姹紫点缀绿意,袅袅若仙,竟是荷花含苞待绽。恍惚间,便见还叫曹砚容的女子伫立在池边。那时她亭亭玉立,虽不笑,一双眸子却如水光般灵动,让他如痴如醉。
“明白了,根源在我身上。萧岿小时候发现我与蓉妃有旧情,他才恨我入骨。年轻人学会高深莫测了,从一开始,休休注定就是一枚弃子。不得不承认,我败了。休休吃了亏,所以她落荒而逃。至于亏了些什么,想必她明白……”
“老爷,小姐就不再接回来了吗?”
“让我想想。”
沈不遇摆摆手,神情落寞萧索。
就在这个时候,守门的侍卫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嘴里高喊着“老爷”。
福叔眉一皱,呵斥道:“奴才,何事慌成这样?这么多年算我白培养你了!”
侍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会弯腰鞠躬,说话断断续续:“回……回老爷,来了……三皇子殿下……来了!”
沈不遇起初一愣,接着整个身子从椅子上弹起,手中的书差点掉到地上。福叔连忙帮老爷整衣正冠。沈不遇刚迈出门槛,突然迟疑了一下。
“萧岿从来未进沈家,今日怎么偏偏破了天荒?莫非—”
“老爷,是不是三殿下后悔了,求您来了?”福叔喜滋滋地道。
沈不遇也是心慌意乱,嘴里却说:“休得急躁,看他的神色再行事。”
赶到府门,地面上已黑压压跪满了人。萧岿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一袭翠黄。光与影在他身上互相迭映,更衬得他明眸皓齿,光彩翩然。
沈不遇上前一步,稽首道:“三殿下到此,老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萧岿客客气气地扶住,道:“老师何出此言?按皇家规矩,今日学生备了点薄礼,承蒙老师昔日教诲,特来谢师恩。”说完手一挥,后面的宫人抬了两大漆金礼箱过来。
沈不遇心内有些泄气,只好再次叩首谢恩,命手下的人收了,自己陪着萧岿进了正东房。
正堂坐定,有丫鬟端了嵌银茶盘进来奉茶。萧岿睥睨一眼,笑道:“老师好有福气,家里的丫鬟比宫里的彩娥标致多了。”
“三殿下言笑了。”沈不遇心里没底,哂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
萧岿似是不想久坐,站起身,踱到门槛处,环视着四周的景致,扬声道:“听说老师家的夜蓥池赛过父皇的太液,学生自是不信,今日来了,倒想见识见识。”
沈不遇不敢怠慢,在前面引路,穿廊院,过影壁,到了夜蓥池。
暮春的夜蓥池自是一派生机,花草芳菲,川波岸柳,百般红紫。轻风带着幽香扑面而来,让人顿感心旷神怡。萧岿在岸边流连忘返,啧啧称赞。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水榭旁,萧岿撩袍而登,沈不遇只得亦步亦趋地跟上。登榭眺望,真所谓一山一风景,夜蓥池已笼罩在千树万花之中,后面几株参天松柏,郁郁葱葱,浓荫避日。隔着松海,影影绰绰可见萏辛院飞翘的屋檐。
沈不遇暗自观察萧岿的神情,但见他负手而立道:“此处好雅致。听母妃说过,夜蓥池边有座院落别具风格,她住了两三年,想必这就是了。”
“都二十几年了,院子也显旧。后来老臣着人翻新,让休休住进去。如今人一走,院子就空下来了。”沈不遇口气变得平缓。
“走了?”
有一丝莫名的光芒从他眸间倏然而过,萧岿嘴角弯曲,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是吗?老师真会舍得她走吗?不会是另有好去处吧?”
“说是想回老家去,老臣也留不住她。”
“老家?我还以为这里就是她该待的地方,怎么还有回去的道理?”萧岿轻哼一声。
沈不遇不动声色,含笑问:“殿下也是与休休有过交往的。依殿下之见,是走好,还是不走的好?”
萧岿望向碧波浩淼的池水,似乎猜透沈不遇话里的意思,无所谓地笑了笑:“走与不走,跟老师有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既然她已经走了,走了也好。”
他站在水榭上稍作停留,便告辞而去。沈不遇一直站在身侧不去惊扰,等到送萧岿出府门,突然大大地舒了口气。
萧岿的到来,似乎留下了那么一丝暧昧的痕迹,又给他带来新的希冀,他急急叫福叔道:“快,快备马车!去孟俣县!”
三月底日暖和煦,弄堂外没了纳鞋底做女红的妇人,整个弄堂冷冷清清的。倪秀娥左眼皮直跳,总感觉有事发生。她这几天不想出门,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
她看见休休和那个四皇子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四皇子不时垂眸瞧休休,目光含情。休休换上了杏子红的襦裙,有点老气,裁制却是极考究的。那是曹桂枝最心爱的衣衫,为此她曾故意穿着走出弄堂,所有人都盯着她看。
四皇子气度不凡,性格温顺,一出现,便博得了曹桂枝的好感。如今她将心爱的衣衫让休休穿上,分明以为四皇子看上了休休,她好攀上皇亲呢!
“天际这孩子,单单说休休没被三皇子选上,怎么没提起还有个四皇子?哪冒出这么多皇子皇孙?看来休休去江陵,沈不遇真没闲着。”她自言自语道。
休休和四皇子路过储家,空气中飘着一股清香。他们低头私语,倪秀娥听不真切,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下不由得莫名地生出一丝妒意。
不禁想起休休小时候,这时节常随着天际和三位姐姐上山砍柴摘蘑菇,弄得一身草泥。全不似现在,环珠垂髻,神情羞答答的。
想到这里,她的头皮隐隐发痛,便揉了揉,安慰自己道:“哼,皇子有什么了不起?我家天际长得也不赖!要不是我百般阻挠,休休早就是储家的媳妇了。”
四皇子宿在陂山矶,为人朴实低调,除了倪秀娥等人,没人知道这就是当今后梁朝的四皇子。倪秀娥不喜欢他天天出现在弄堂,她盼着他离开。
这次休休又送他回陂山矶。
倪秀娥望了望天色,故意在门外扫地,待休休送完萧灏,慢吞吞地低头出现,便叫住了她。
“四皇子回陂山矶了?”倪秀娥明知故问。
休休敛起心神,点了点头。她的脸色还是很差,无半分过去的光彩。
倪秀娥又关切地问:“看你满腹心事,四殿下是想带你回江陵吗?”
“无论怎样,我不会走。”休休答道。
“那他什么时候离开?”
“他马上就要回去的。”休休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
倪秀娥有些生气,说道:“那就让他走啊!这里不是江陵,孤男寡女老在一起,别人会说闲话的。你娘倒是很欢迎,她巴不得四皇子天天来看你。”
休休温顺地答应着,眉目间有些无奈。倪秀娥不知该如何去提醒休休,隐约感觉这孩子在回避什么,又捏不准她的心思。待休休走后,她便发狠地埋怨起自己。
“这孩子爱干什么,那是沈不遇管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倪秀娥啊倪秀娥,别去管人家的闲事了,都十七年了,管得还不够吗?”
第二天,那个四皇子尚不见人影,弄堂里却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当时倪秀娥刚跨出门槛,见外人过来,下意识地旋身避开。那人匆匆而过,倪秀娥却很快认出了他—沈不遇的贴身管家福叔。
福叔头发变得花白,脚步依然矫健,眉眼杀气浮动。倪秀娥在里面关上门,心中阵阵发慌。
“老天爷,福叔一定是要接休休回去了。让他们走吧,都走吧。”她闭目不断地祈祷。
弄堂里静悄悄的,倪秀娥恍惚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记忆中,那个嘴快的女人,在夜蓥池中挣扎,巨大的荷叶只现出她晃动的一只手。福叔狞笑着,将粗大的木棍捅下水中。倪秀娥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最终沉了下去……
她打了个寒战,额上却渗出一层汗。
终于弄堂深处传来脚步声,一下一下好似踩在倪秀娥的心口。脚步声消失了,她侧耳倾听,弄堂外隐隐有马蹄之声,渐渐轻远。
她这才壮着胆子开门,悄然来到休休家,隔着瓦爿墙聆听里面的动静。
果然,曹桂枝尖厉的声音传来:“你到底回不回去?相爷都派人来了!”
“娘,您别逼我,我不想回去!”休休略带哀求地说话。
“你存心不让我过日子是不是?相爷动了气,我们就会饿死冻死,你听见没有?”
“我们有手有脚,自己养活自己。娘,我可以养活您,别让我走!”
“我打死你!”
接着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曹桂枝又开始抽打自己的女儿了。
倪秀娥忍不住头皮发麻,悄悄折回自己家,睖睁地坐了良久。这一夜,她又梦见了死去的陶先生。
一早,左眼皮又是急跳。倪秀娥收拾包袱,准备去大女儿家看外孙。休休的事,折磨得她心绪如丝搅动,乱极了。
门楣上的涂铜铃铛正在叮叮当当作响。谁来了?不会是休休吧?大概朝她哭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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