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乖乖地被他牵着往回走。
车帘内他俩面对面坐着,帷幄里很暖和,夹着淡淡的瑞脑香。两人显得沉默,像是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片刻的寂静,只闻得车轱辘声在雪地里嚓嚓作响。
过了桥,自西向东转过几条街道,雪花零零星星似要歇了。街市上熙熙攘攘,目之所及已有商铺开张。过了腊月就过年了,此时有贩卖烟花的、年货的,还有卖小孩老虎鞋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因是微服出行,萧岿的人马顷刻融进繁华似锦的人流车流之中。
前面隐约有鼓乐声传来,马车在一座街楼门口停住。萧岿搀了休休下车,几个乔装侍卫警惕地察视四方。此时,已有掌柜模样的人拱手站在门口迎接:“三公子来了,正等着您哪。”
萧岿不言语,老板躬身迎他们进去。只见里面鼓乐喧天,原来是一座偌大的戏院,台下已是满座,叫嚷声、喝彩声不绝于耳。小二们提着长壶、水果盆在里面穿梭,好不热闹。
掌柜的迎他们在楼上的雅间坐定,谄笑道:“本园专程从扬州请了‘满堂红’,就等三公子过目。”
萧岿斜睨休休一眼,但见她好奇地环视四方,眼里充满了迷惘。他的嘴角扬起一弯奇怪的弧度,刚一落座,便暗示两名随侍离开。
此时休休被眼前热闹的景象吸引,她目不转睛地观望楼下的戏台,跟着别人拍手叫好。戏台上结束一阵武打场面,还未等众人喘口气,有女伶人从紫檀屏风出来,悠然开唱,吴侬软语,唱得凄楚动人,荡气回肠。宽袖起风飞旋,人旋转其中,一派春花秋月般的美景。此时台下已是一片叫好声。
休休眨巴着眼睛,不禁笑道:“我以为多长的袖子呢。”
萧岿本来恹恹地斜靠在躺椅上,似有灵光一闪,仍是若有似无的一缕笑挂在嘴角。他暗地对蒋琛使了个眼色,起身出了雅间,蒋琛紧随其后。过了一会儿,萧岿独自进来,心情愉悦,对着休休只是温和地笑。
“休休,等会儿我们去看水袖。”他直呼其名。
“这不是水袖吗?”休休看萧岿心境大好,也就随他的意,一脸天真,“去哪里看?”
萧岿做神秘状,娓娓道来:“水袖岂是人人可看的?舞水袖的全江陵只有一个,傲得很。必须依他两个条件:其一,地方固定,想看的若是晚些过去,还排不上位置。其二,你只能先待在房间里,等他开唱了,你方可出来欣赏。”
休休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只有频频点头。萧岿叫唤蒋琛,命令道:“你先带休休小姐过去。”
接着对休休柔声道:“我现在还有事办,回头自来找你。”
休休听话地跟着蒋琛下楼。出了戏院,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们转了几道弯,来到一座院墙外。此时休休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了,蒋琛示意休休稍等,休休便在一泥人摊前站立,看着他走向一个中年人,两人嘀咕着什么,眼睛不时瞟向休休。
休休在泥人摊前拿了一只小泥人把玩,摊主是位慈眉善目的大爷,笑呵呵道:“姑娘,买个回家玩玩?”休休一摸衣兜,忘了带银两来,便歉意地朝大爷一笑。待她放下小泥人,转过脸去,却发现蒋琛不见了。
正纳闷间,有人站在她面前,正是刚才和蒋琛说话的那个中年人。那人倒是和气,对休休笑眯眯地道:“姑娘,时候不早了,跟我来吧。”
休休跟着中年人进了大院,里面空旷场地上横着无数个长竿,花花绿绿的衣服挂在上面迎风飘动,宛若置身于花海间。那些洗衣服的女人用蓝花布盘了发,刚才还是唧唧喳喳的,看到中年人都闭了嘴,只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休休。
那中年人对休休解释道:“这是后院。”
穿过几道月牙儿门,前面兀地出现一座高楼,白茫茫的屋檐下挂满了灯笼,在白雪的映照下鲜红夺目。中年人领她上了阴暗的小楼梯,却见一弯曲折的回廊,回廊处每个门窗都紧闭着,隐隐听见里面传出吹奏弹琴声。
休休想:这里便是看水袖的地方了。
有女人尖锐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保成!保成!”
中年人应了一声,打开其中一道房门,关照休休道:“姑娘暂时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来。”等休休进去,那人掩上门,匆匆离去。
一股霉湿气息扑鼻而来。休休定了定神,环视四周。房间里空荡荡的只留一张木床,木床上布满了灰尘,连把椅子都没有。她终是难受,打开虚掩的房门,想在外面暂且透透气。
回廊一带隐隐有莺歌传来,休休不由得慢慢循声过去。身边的房门蓦地打开,有对男女半扶半拥地出来,皆是衣衫不整,鬓髻散乱。休休吓了一大跳,只管往前跑了几步,发现有另一扇房门微开,她慌不择路地闯了进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倒还干净,有床,有桌椅,床帏边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绣衣。一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见有人闯进来,呼地站了起来。
“谁?”她喝问。
艳妆的女子,猜不出大概年龄,香晕酡颜,一双描得墨浓的眼睛蒙眬地睁着。休休料猜此地是她的房间,当下深表歉意:“对不起,这位姐姐,误闯了您的房间,恕冒昧。”
刚要转身离去,女子喝住她:“站住!”
休休只好站住,女子走到近前,冷冷地打量她。一股怪异的香味,衬着氤氲的热气,直透鼻孔。
半晌,女子眯起眼,声音染了倦意:“新来的?”接着抖了抖她身上的斗篷,“料子真好。”
休休不知所云,只是笑道:“姐姐想必看过水袖吧?我是来看水袖表演的。”
“水袖?”女子皱眉,好似看休休不正常,反问,“这里哪来的水袖表演?过几条街倒有一家戏园,姑娘可去看,这里岂是你来的地方?”
休休一急,说道:“是那个叫保成的带我进来的。”
“王八蛋!”她咬牙骂了一声,冷笑道,“你当保成是个好人啊?看你傻呆呆的,被骗了也不知道。”
休休心下渐渐明白过来,急了,带了哭音道:“好姐姐,带我出去吧。那个保成怕是已经上来找我了。”
“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听完休休一番描述,女子推开房门两边张望了一下,又回转身,眼光落在休休身上—她冒险救这个傻姑娘是要得到点回报的。多好的料子啊!她心中盘算着,声音倒是和颜悦色的:“把斗篷脱了。”
休休二话没说脱了斗篷,那件刻丝银鼠夹袄出现,女子眼光发亮,犹不罢休地连带夹袄都要了。她如获至宝,将衣物掖了压到棉被下,这才拉了休休的手出了房门,七弯八拐下了楼。冬日的雪天,楼里的人似乎都喜欢在屋里围了火炉待着,她们很顺利地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女子指了指前面一道月牙儿门:“出了这道门,往右自会看见后院了。”
休休道了谢,轻盈的身躯在月牙儿门处一闪,女子耳听得一阵急促的踏雪声,顷刻便消失了。
女子袅娜着身子,站在回廊间,偶尔有男子经过,自是调笑一番。不大工夫,保成跟了老鸨东张西望过来,老鸨劈头问女子:“九香,有没有看见一位穿绿色斗篷的女子?”
九香装作无辜地眨眨眼,盈盈一笑:“没有啊。妈妈又有新人了?”抬臂顺势搭上保成的肩。
“去去去。”老鸨厌恶地挥挥手,看九香施施然离去,回头骂保成,“不是说貌如天仙吗?也不锁住门,跑到客人房间去了怎么办?”
保成哭丧着脸:“哪知道眨眼间就不见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回头会有爷出大价钱。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岂不人财两空?”
老鸨也急了,催促道:“快去找啊!里里外外都找去!”
戏院的雅间,萧岿依然悠然自得地坐着。眼光徐徐飘向戏台,嘴角噙着一缕笑。
蒋琛凑上前,小声说话:“三殿下,时候不早了,休休小姐怕是已经在哭鼻子了。”
“急什么?就是要让她哭鼻子。”萧岿哼了一声,想起沈不遇,脸上的笑意化为阴狠,“沈不遇不是要我善待她吗?我今日带她出来,他可是知道的。说不定他就在家里偷着乐呢!既然这样,就让他乐个够。等我去青楼找她,来个英雄救美人,那个休休感恩还来不及,哪知道我们早把她卖了!哈哈,等着瞧,好戏还在后头。”
想象着休休在青楼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张天真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萧岿止不住一阵惬意地大笑。
“万一出了差错……”蒋琛不由得提醒。
萧岿冷笑:“吓唬吓唬她而已。让她脑袋开点窍,想告我萧岿的密,不会有好果子吃。”
嘴里这么说,他双腿一抬,站直了身子,道:“走吧,咱们瞧瞧热闹去。”
青楼里,老鸨和保成搜遍了角角落落,依然不见那个姑娘的人影。老鸨戳着保成的脑袋骂道:“瞧你干的好事!让你招个姑娘,我还没见上面呢,就不见了!你不是说有爷会出大价钱吗?看你怎么个交代!”
“交代什么?”
身后有人说话。两人回身一看,却是几位高大威猛的壮汉,簇拥着一少年过来。那少年极是俊美,无甚表情却笼了一身慑人的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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