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以来,青葵离了张嫣身边,被“吕郎君”前后询问了数次,后来更是带到了陌生的地方,心中早就是没有了分寸,推门而入,远远的见了张嫣拥被坐在床上,惊呼了一
声,“大娘子,”扑上前去。
“大娘子,那一天在衣肆,我明明守在外头的,一步也没有走开,结果娘子居然不见了,后来吕郎君他们说,娘子是被人抓走了。那些抓娘子的人,实在是大坏蛋。”她噼
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眼泪已经大滴扑簌簌落下来。
张嫣怔怔的倚在床阑上,神情疲惫,见青葵一副终于得见天日的模样,面色僵了一下,柔声抚慰,“好了,青葵,我不是在这里么。”
“嗯。你给我提些热汤进来——我想要沐浴清洗。”
青葵应了一声,不知道这院子里烧热水的地方在哪儿,出来打算寻个人问问却见两个陌生侍女提了热汤过来,笑道,“这位便是青葵姐姐吧?我们被吩咐将热汤送过来。
”懵懵懂懂的应了,提进来,倾入浴盆中,试了试水温,回头唤道,“娘子,水正热着呢。”
张嫣应了,趿着鞋履打算起身,忽得一个跄踉,青葵惊的变色,连忙抛下热汤桶上前扶着,“大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张嫣面上神色微微奇异,没有回答,只道,“我没事。”说话间,身上披着的锦衾滑落下来,露出一片雪白肌肤,上面朵朵青紫淤痕,宛如花开。
青葵惊呼一声,捂着嘴。她虽是未经人事,也大约猜到了自家娘子身上,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豆大的泪珠从眼睛中落下来。
那边,张嫣已经是走到了屏风后头,吩咐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出去,在外头候着吧。”
她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发一言,轻轻出去,走到门前的时候回过头来,见屏风后头映出窈窕的人影,已是将退下的衣裳搭在屏风上头,于是轻轻带
上门。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年没有在心中响起的那段调子,忽然重现眼前: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
十年前,在她初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寂寂无人的深夜里,荼蘼唱着这支歌,抚慰着她不能为人所言说的哀伤。
因此,也在商山的原野地里,看见了缤纷的桃花,她就忍不住记起了这支歌,而如今,她的身体疲惫到极处,记忆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鲜活起来,好像闻到了泥土里那种
特有的潮湿微腥的气息。
她低下头去,将脸浸在热汤里,嗅着汤水,以及汤水里适才经过靡乱的肌肤,心底深处好像有一只虫子在蛰伏,沉淀着一种腐朽的气息,就像十年前商山脚下原野里那种潮
腥。可是用尽力气贴着去离嗅,却什么也闻不到。
她想,她并不是十分伤悲的。对于刘盈,这总是她生命中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人。她给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划了一条线,但刘盈,无论他对自己做了什么事,总是在这条线内的
。哪怕,
他刚刚强暴了自己。
掌心纹路秀美,有着纠缠不定的曲线,她凝望着在水下面摊开的手掌掌心,隔着烟气氤氲的热汤,愈显得晶莹剔透。
也许,不能完全算强暴吧?
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但是,在自己心底的最深处,最初,这就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她做出的反抗,根本没有当日针对闵若的激烈。
伸手舀起一瓢热汤,从头上淋下来,她闭上眼睛,哗的一声,眼前一片温热。
“吕郎君。”青葵磕磕巴巴的声音在廊上响起。
“嗯。”刘盈应和的声音传来,“你主子现在怎么样了?”
张嫣急急起身,用拧干的帕子拭干身体,取了锦杌搭毒害的干净衣裳披上,推门出来,见刘盈果然候在门外,听见她的动静,回头看过来,眸光瞬间就亮了起来,宛若星辰
。
“你可还疲累?”他上前问道,声音温柔。
张嫣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声音淡淡,“还好。”
许是因为宿年的心愿得到满足,刘盈表现的很喜悦,竟没有察觉张嫣表现出来的疏淡,只是眉眼含笑道,“天色已晚,厨下熬了一些粟米粥,我让他们送上来一点,可好?
”
张嫣想了想,这一日之间,着实发生了太多事情,她从昏睡中醒来,被大夫诊治,刚刚又经历了那么一场欢爱,早已经筋疲力尽,此时倒真的有点饿了,便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外头就送来了两份粟米粥,沙南的上品胭脂粟,用小火熬的极稠,配上肉末,入口绵软,滑到喉咙的滋味极是滋润,张嫣一口一口在唇边细细吹凉,用的很慢。
烛火跳跃,照在她的侧脸上,晕出一咱昏黄的色泽来,分外柔和,刘盈含笑瞅着,一时间觉得人世间所有的美色,莫过于此,而他与张嫣四载姻缘,一段苦恋,终究有了一
个圆满的结局,心中开怀,道,“明日,我便打算回长安。”
张嫣抬头,乌黑的眸光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轻轻应了一声,“哦。”
“我可有什么打算?便一并处置了吧。沙南那宅子里的人,不适宜再待在那里。我让沈莫过去安置他们,至于那个叫青葵的丫头,你若是喜欢的紧,便带回长安吧。”
张嫣脸色微微沉下,放下了手中的粥碗,“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青葵要去长安?”
刘盈一怔,面上笑意渐渐降下来,“我是想着你这大半年来都是她陪着,若是你真的喜欢……”
“我什么时候说要顺长安了?”
“阿嫣。”刘盈面色慢慢变了,“说什么傻话呢?……咱们既已圆了房,自然便该一起回长安,更何况,”他道,“你明明答应过了。”他知张嫣性情执拗,软下声音道,
“阿嫣,我实在担心你,若是你再遇到闵若这种人,我怎么放心的下?”已是带了点恳求的意味。
张嫣却只觉得怒火愈炽,霍的站起来,“你就是觉得我顾不好自己就是了。”
刘盈怔然。
“我倒是忘记了。”张嫣冷笑,“我是答应过跟你回长安,可是那是在我求你放我的时候,你放了我没有?”复又盯着刘盈的眼睛重复道,“你就是觉得我顾不好自己就是
了。”
“阿嫣,”刘盈又惊又怒,实是不知道如何消弭张嫣的脾性,勉强做低伏小道,“你不要再闹脾气了可好?我答应你,回去以后,我一定会敬你,爱你,不会让你受半点委
屈。”
张嫣一把将他推开他,仰头看着他,神情讥诮,“你觉得我就是个小孩子,你说一说好话,哄一哄,我就会随你走,是不是?”
刘盈词穷,“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劝解,然而自己外出已久,此前又在沙南露了行迹,若是再不回长安,只怕天子行踪的传言即将纷纭雀起,长此以往,天下都将动乱,这时节,实在容不
得阿嫣再耍小女儿脾气,“等回去以后,你爱如何便如何,我绝不会多说一句话,咱们先回去,可好?”
张嫣别过脸复查,只觉得心里发凉。
她固然知道在这种环境下,自己应当入乡随俗,所以这些年来,更多的时候只是站在经敖或是刘盈的背后,以他们的名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哪怕如此,她依旧记得
她自己。她有自己的清高和自负,屡次被刘盈看轻,实在是心愤难填,一时怒火难抑,一把扑到墙边,擎下了挂在壁上的青铜剑,“你若再逼我,我宁愿死在你面前。”
刘盈的凤眸因震惊而微微睁大,“我……这是做什么?”
她嘴角的笑容凉薄,“听不懂么?我不会跟你回长安的。”
刘盈心中苦涩,望着她的娇美容颜,“阿嫣,我不懂,”就在这间屋子里,他们刚刚才圆过房,那些旖旎的交欢,那一声声呢喃,对她竟是一点影响都没有么?“我们都…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要走么?”
张嫣不自在的转头,“那是两码子事。”俏脸微红。
和你圆房,和回长安,是两码子事。
“你放我走。”
刘盈闭了闭眼睛,硬起了心肠,“不可能。”
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曾有过她陪伴在身边的幸福日子的回忆,最后,也得到了她。他曾见过她在欢爱中眸中氤氲的水汽,情到深处的时候,耳鬃厮磨,她也会用清软的声
音唤他的名字,那一刹那,他真的以为,他已经寻回了自己的幸福了,可是,她用清冷的声音告诉他,不可能。但对于他而言,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可能放她离开?
“好好好。”张嫣气急攻心,怒道,“你就是不愿意答应我就是了。若你一定要带我回长安的话,就带我的尸体回去吧。”刷的一声,拔出手中青铜剑,雪亮的剑刃露出来
,向颈项抹去,刘盈惊的魂飞魄散,一把上前去拦阻,哐当一声,青铜剑无力的落在地上,张嫣伏倒在榻,转过脸去,面上怔怔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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