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径自去找李纨,雪雁连忙跟上,不想李纨不在家,问丫头,说去王夫人那里了,便只好转到回来,路过凤姐的院落,进去只听得凤姐一阵大笑,十分痛快。
黛玉心中狐疑,笑道:“什么喜事,乐成这样?”
凤姐带着容嬷嬷小红出来,道:“妹妹怎么有空来?才知道一件好事,故笑了。”
黛玉随着她进去,坐下吃了茶,才笑问何事。
凤姐生性掐尖要强,不肯示弱于人,亦不愿别人知道贾琏偷娶二房并发嫁尤三姐诸事,她不知黛玉早已知道了,只不知尤三姐一事,便只含糊道:“听说那边尤大奶奶的三妹子自选了柳二爷,偏人家退亲,一把剑自刎死了。”
黛玉听了,便知凤姐必定知道了尤二姐之事,方能闻尤三姐之死而喜。然而她不知尤三姐之死的来龙去脉,忙问其故。
凤姐示意小红说了,黛玉听完却觉悲惨,叹道:“她是改过自新之人,你也痛改前非,世人这样看她倒罢了,你如何也这样看她?岂不闻兔死狐悲?”较之凤姐,尤三姐虽淫奔无耻,却无人命在手。
凤姐听说后,不觉怔怔出神,再无一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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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从凤姐处回来,黛玉坐在窗下,不断长吁短叹。
雪雁坐在旁边拿果子吃着,深知其心,便开口道:“虽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世道上何曾对咱们女人家公道过?哪一个不是爷们三妻四妾,女子从一而终?爷们,他们哪怕杀人放火,只要痛改前非了就个个都称赞,女人家但凡有一点不好的名声,只有死路一条。”
尤三姐便是如此。柳湘莲从前也是眠花宿柳赌博吃酒的风流浪荡子,他这一从军,明儿建功立业回来,人人称赞,不论前事,却不会对尤三姐的改过自新而另眼相看,有因有果,尤三姐算是尝到了先前酿下的苦果。
因此,雪雁行事愈发小心谨慎,这是个对女子绝不宽容的时代。
黛玉一怔,点头道:“你说得很是,就如同你当初给我讲的故事里,表哥表妹情投意合,女孩子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但是只能死,而她表哥却还能欢欢喜喜地娶妻生子。”
雪雁听她提起这事,道:“所以先前咱们都不叫姑娘住进大观园,也就是这个道理。园子虽好,也是世外桃源,可是偏有一个宝二爷住在园子里,虽说姐妹兄弟之情,可是胡闹的多了,外人眼里嘴里难免就带出几分来。”
黛玉迟疑了一下,道:“宝姐姐还罢了,两家早有意愿结亲,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现今云丫头也住在那里,可如何是好?况云丫头已经定了亲,若是卫家知晓,岂不生事?”
雪雁道:“史家在外任,史大姑娘无处可去,又跟宝姑娘好,又爱玩,哪里舍得搬出来?”
黛玉为此很是忧心,她既知晓了外面对女儿家的苛刻,总不能当做没听到,但是却也明白雪雁所言极是,湘云玩心甚重,把宝钗当做亲姐姐一样对待,绝不愿意搬出来,不禁幽幽一叹,道:“这样的世道,不知几时才能有所改变。”
雪雁想起千百年后的男女平等,摇头道:“不破不立,眼下是难了。也许千百年后,女人方能同爷们一般为官做宰,行商务工,自己养活自己,心气也高上一层。”
黛玉失笑道:“你怎么知道千百年后就有这样的事情?”
雪雁当然不会说自己来自千百年后,现代生活和认知早已深刻入骨,处于当代,她虽然随波逐流,不敢过于出格,但是仍当自己是现代人,笑道:“沧海桑田,揣测罢了。不过即使有所改变,终究有许多规矩还是爷们定的,所以女人家仍是弱势,只是比现今强些。”
男女是平等了,为官的还是男人多,出现一个女人当官,便引来种种非议。又好比新婚姻法,保障了私生子女的利益,却忽略了妻子和婚生子的利益,没人教他们在面对私生子时该如何保护自己,又因法律如此保护私生子女,方导致二奶小三更加横行无忌。
黛玉轻轻一叹,道:“好歹比眼下强些,那就够了。”
雪雁知她又想起了尤三姐一事,道:“姑娘今儿在琏二奶奶跟前说了那话,没瞧见琏二奶奶的脸色,想来她是想到了自己,方默不作声。”
黛玉又是一阵叹息,仿若窗外秋雨,清冷忧伤,道:“这世道女人家总是为难女人家,却不知爷们才是罪魁祸首呢!倘或琏二哥哥守得住,凭尤二姐有千般美貌,百般柔情,也无济于事,他们夫妻又何至于此。”
雪雁不觉一笑,道:“若人人有姑娘这样的见识,就不会生出无数龌龊事端了。琏二爷那性子,今儿有尤二姐,明儿就有个别人,只不过一时欢喜,过个三五个月就变了。”
她一向不认为贾琏爱尤二,在贾琏身上,皮肤滥淫方是最要紧的,只是在这些女子中尤二姐生得标致,性情温柔,身份略高,合了他的脾气和他对妻子的要求,才和多姑娘鲍二家的有所不同,等到秋桐出现,尤二姐便被抛到脑子后头了,受辱受气时贾琏何曾安慰过只言片语?当夜仍住在秋桐房里,并不是因为秋桐是贾赦所赐,而是当时凤姐已病,尤二亦病,无法与之同房罢了。尤三姐之死乃是绝望,尤二姐也未尝不是看透了贾琏的本性。
黛玉道:“说来,怨不得琏二嫂子把持着财物权柄不放,这样的琏二哥哥,如何让人当做依靠?亏得还是夫妻,旧年就要杀了琏二嫂子,竟是仇人一样。”
雪雁乘机笑道:“所以说姑娘有福,咱们姑爷绝不是琏二爷这样的人。”
提到周鸿,黛玉不觉脸红,面若桃花,眼含情愫。
这时,宝玉忽然急急赶过来,黛玉忙去外间相待,却见他人还没坐下就先痛哭起来,顿时一怔,随即了然,雪雁道:“二爷这是做什么来?哭得这样?”
宝玉哭了半日,好容易方收起眼泪,抽抽噎噎地道:“尤三姐没了,那样标致的人物,真真是古今罕见烈性之人,偏说死就死了。”
雪雁明白过来,不知是笑是叹,只听宝玉道:“柳湘莲向我打听她,他既深知,我原不好隐瞒,便说了一句。谁知他知道后,一改先前的心甘情愿过去索要定亲之物,尤三姐性子刚烈,闻得他要退婚,便知是嫌她淫奔无耻之流,竟在归还鸳鸯剑时一剑抹脖子死了。原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柳湘莲怎么会去退婚?尤三姐又怎么会死?”
黛玉听他语气中满是自责之意,便道:“你跟柳二爷说了什么?”
宝玉素当黛玉是个知己,如今虽没了男女之情,却有兄妹之义,阖府上下也只黛玉一人懂他,不似别人当自己疯言疯语,故将当日言语一五一十地说了。
黛玉听到柳湘莲说宁国府里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不禁一叹,道:“二哥哥莫要太过自责,此事和你无干,纵然是你不说,难道柳二爷不会问别人?到那时更有无数难听的言语出来呢!”
宝玉又流下眼泪,道:“可到底是因我言语不清不楚的缘故,倘若我早跟他说尤三姐已经改过自新,便不会如此了。”
黛玉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雪雁忽然道:“宝二爷方才说琏二爷在外头娶了二房?”
宝玉闻言一怔,点了点头,这些外头都知道,也瞒不过他,何况柳湘莲来问他时已经说了贾琏将尤三姐说给他,自己自然清楚。
雪雁却道:“琏二奶奶待二爷也算尽心尽力,从来没亏待过二爷,如今遇到这样的事,二爷如何不告诉琏二奶奶一声儿?”
宝玉低声道:“凤姐姐那性子,难道雪雁你不知道?倘或她知道了,尤二姐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因一句话害死了一个尤三姐,难道还害尤二姐不成?何必再造这个孽?再说,琏二哥哥和尤二姐也是情投意合,尤二姐那样标致和顺的人,终身有靠,当是美事一桩。”
黛玉和雪雁相顾愕然,黛玉深知其性倒罢了,雪雁却是好气又好笑,不知是笑凤姐之悲,还是气宝玉之天真,他总想人人都好,却哪知妻妾之争的惨烈?不说凤姐手上人命之事,单从这件事上来看,凤姐的确是无辜的,不争即死。
雪雁打量了宝玉一眼,见他穿着大红箭袖,便问道:“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宝二爷既知道琏二奶奶知晓尤二姐后必定不饶了她,那么宝二爷可曾想过,眼下乃是国孝家孝之时,琏二爷违背父母停妻再娶,行事可妥当?又将琏二奶奶置于何地?将来尤二姐生了儿子,琏二爷是扶尤二姐做正室呢,还是休了琏二奶奶?”
宝玉听了,顿时无言以对,也有些手足无措,这些他都没有想过。
黛玉忙止住雪雁,叹道:“这些事原也难说,你既做不了主,也不想告诉琏二嫂子,那就告诉外祖母罢,外祖母见多识广,总是有法子的。”
宝玉一听,倒觉有理,果然起身去了贾母房中。
雪雁诧异地看着黛玉,黛玉深深一叹,道:“宝玉忧心亦非空穴来风,琏二嫂子既知尤二姐之事,难免做出什么人命官司来,倒不如让外祖母知道了由她老人家处置,岂不比琏二嫂子自己动手强?尤二姐行事虽不妥当,到底也罪不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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