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婼高声尖利。
周平宁很累,从心到身的累,他以为他娶到了陈婼他便能快活,可是没有。他以为他靠自己搏到了一条道儿他便能快活,可还是没有。
他一直都不快活,因为他爱着的人恨着他。
“我没有欠你任何东西。”
周平宁站起身来,“你我相互伤害了这么些年。当日你名声坏了我才娶到了你,可你却踩着我的尊严急于脱身。我阵前反水,可事后我却拿前程仕途来换你安康无恙。我从未同你认真争吵过,可你却极尽言语之长势。我无妾室无通房,纵然你不愿为我产子延嗣。红线,我自问,我辜负陈显了,可我从来都对得起你。”
“你我,互不相欠。”
多少年了。
陈婼头一回眼眶里无端端涌上来满腔的泪与酸涩。
“那个剪出石榴抱春的女人叫青绸…”周平宁语气淡淡的,转头望向窗棂之外,“青绸红线…她也是皖南池州人,说得一口和你相似的腔调,软软绵绵的,听起来就像这春天里飘得漫天都是的柳絮…”
陈婼身形一抖,惨然一笑,“你不用拿这等子不相干的女人来刺激我。”
周平宁摇头,“我没有刺激你,你想要什么,我给你。除了凤仪殿那个位子,你哪怕想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可我们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才能两个人都活下去。”
身死还是心死?
大约是心死吧。
陈婼眼中带泪,艰难地迷惘地看着周平宁,心头陡升慌乱,伸手想去拉男人的衣角,哪知手刚伸出,却自己被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和尖利苍白的指甲吓得往后一退。
周平宁背身而立,轻声道,“说实在话,她很努力地用皖州腔学说官话的倔气样子,好像当年你才进京时候的模样啊。”
是啊。
好像啊。
就连那春意与柳絮都像极了当年的光景。
可惜呀,我们两个,谁也做不成那个留春人。
隆化八年,晋王长子益哥儿出世,其生母为张夫人。
隆化十一年,晋王妃陈氏殁。
至后,晋王一直未娶,直至身死。
ps:
故事并未写死,晋王到死后悔了么,还爱陈婼么,面对张青绸又是报以何种心态…
其间百态,全在看客们的心中。
番外 定风波
“娘,我不想早晨起来练操、蹲马步…”
眼前的小萝卜头红着两眼,眼泪汪汪地揪着fu人的衣角,漏了两颗牙的嘴一瘪,活像个憋屈的小老太太,终究忍不了,哇地一声哭出来,“娘…姑母家的阿舒哥哥都是天亮了才起chuang练功的…爹还抽我屁股!还骂我小兔崽子!您还管不管了…您若不管,阿秋就去找外公和姑母告状去…这日子阿秋真是没法过了…”
这小兔崽子哭得个涕泗横流的,没个正行。
扬名伯夫人罗氏极平静地掸了掸裙裾上那道被小兔崽子拉皱的褶子,两手一抬,便很熟练把儿子架起来,递给了红着一张脸立在廊口外的毛百户,“…上上回这小子在二门堵我,上回在正院门口堵我,这回有进步,都有法子溜到堂前来了…是教他兵法了?”
毛百户赶忙伸手接住,颇为羞愧地埋首点头,“…先让黄毛拖住我,自己再从狗洞里钻进来,再将自个儿的一只鞋扔在东跨院,然后再绕回来跑到正院…怪我没看好世子…”
“毛大人也是没想到这小兔崽子连你这样的老江湖都能唬住罢了。”
罗氏笑着安抚毛百户,转了身,很是愉悦地和儿子互动,“你猜今儿晚上你爹回来,是会打你五个巴掌呢,还是八个?”
阿秋小郎君“哇”地一声,哭得愈加撕心裂肺。
毛百户嘴角一抽,这都什么爹妈啊???
“行了。”
罗氏就着丝帕给儿子擦了擦脸,“你爹今儿不能打你,能动脑袋把毛百户都骗过去,也算有长进。只一点牢记着吧,目标一错,过程再对也没用。”
阿秋一下子止了哭,泪眼朦胧地瞅着自家亲娘,包子脸一鼓,随即打了个哭嗝儿出来。
毛百户抱着小郎君一走,罗氏身后fu人打扮的管事妈妈却笑起来,凑在罗氏耳朵边小声道,“难怪老太爷说您愈发像了伯爷,嫁鸡随鸡,老话儿没错。”
老太爷是已致仕的罗老太爷。
罗氏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
这些年了,学他身上那个无赖样儿倒是学了十成十。
欢宜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顶好的夫妻是相似的,将爱说的和寡言的铁定过不到一起去,爱吃的和铁公鸡放一起更是八辈子结下的仇敌。你说我也说,你笑我也笑,这才是好日子。”
好日子是什么?
好日子就是,在一块的时间长了,我便成了你。
阿秋哭哭嚷嚷地说是要递帖子进宫给姑母告黑状,声音那叫一个凄厉,余音惨惨不绝于耳,罗氏面容带笑立于长廊之内,心里满满的,装着的好和美好像快要溢出来了。
“你说,太太当时怎么就愿意将我嫁给他?”
罗氏笑着问,身后的仆从也笑却没答话,心里头都知道这个问题哪里需要答案啊。
冥冥之中,本就自有天意。
壮实。
此乃罗大娘子罗宛荇见到贺行景头一面时,从满脑子浆糊中蹦出来的两个字。
太壮实了。
此乃贺行景不经意间liao起袖子端起茶盅喝水时,lu出一双大手和突出青筋的精壮手腕时,在那烧得通红的脑子里左旋右转,唯一循环往复着的就这么四个字。
至于午膳吃了什么,听戏听了些什么,罗太太凑在她耳朵旁边碎碎叨叨又念了些什么…
她全都不知道。
整个人就踩在云端,走路膝盖头儿都打着软。
到晚上,马车“轱辘轱辘”地向前行,她和阿英坐在马车上回罗府时,阿英小娘子在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将来,“…等大姐嫁了贺家阿兄,咱们家就和侯爷是一家人了,到时候侯爷来教阿英骑马射箭都是名正言顺的了…哦哈哈哈哈哈!”
七八岁小娘子得意忘形地放声大笑,笑声闷在马车里,绕啊绕,就在她耳朵旁边绕,她简直窘迫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大姐…你脸干嘛红得像颗枣啊…”
小阿英凑近过来,悄声问。
罗大娘子眼bo一横,却难得地报之以羞赧。
她的脸还在红啊?
定京城清流世家罗氏的嫡长女真是恨不得把一张脸藏到袖子里头去。
她都嫌弃自个儿丢人了!
说真的,她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壮实的男人!
世间的男人不都应当和她的爹爹罗阁老一样吗?
着青se长衫,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坐是liao袍搭膝抬颌舒眉的斯文相,站是右脚在前手扶腰带的肃穆样。
偏偏今天这个男人,嗯,不对,小郎君不一样,生得浓眉大眼,走路虎虎生风,腰杆ting得笔直,丝毫无文人之风骨,甚至连一点读书人的模样也没有。
若说平西侯方祈不说话的时候还能带上点儿儒将的气度,那这位贺小郎君,当真是一瞅就明白这是在沙场上tian刀口讨生活的…
和爹、和哥哥们、和二叔、和世伯,和她在有限的闺阁时光里见到的那些男人们,都不一样。
他喝茶是虎口大张开拿茶盅。
他穿衣裳不穿长袍,穿裋褐。
他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不出抑扬顿挫来,平得跟一条线似的。
他走在长廊里,好像能将东边的光亮全都给挡住。
他…
他是她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那样”的人,好像是来自西北的奇骏扬沙飞尘闯进了锦绣绮罗的深闺红妆之中,带着无尽的新奇,还有极淡极淡的期待。
当一对绑了翅膀的大雁搁在罗府大堂里时,他们这桩婚事才算是真真儿绑定了。
罗家是诗书传家,兴旺了五六代人了,重礼数晓规矩,一家子上上下下虽不敢打了包票说“通身都行得端坐得正”,但相较于京城里头那起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所谓“世家勋贵”,罗家当真算是极正派的人家了。
这样正派甚至带了些古板的人家竟也愿意在考虑三四载后,将女儿嫁给他,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说临安候贺家是个龙潭虎穴也不为过,外头看上去人五人六。里头臭得人不敢仔细嗅…好好的侯爷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撒手归西之后。一双嫡子嫡女,一个姨母养一个舅舅养,父家宗族倒撒手不管了…不过也好,这样长大的哥儿耐得住事,也懂得疼人,方家家教也好,若景哥儿是放在侯府里长大的。你爹还不定看得上他呢…”
婚事敲定后,母亲便日日往小苑来,东说一点西说一点儿,将贺家人那点儿事全讲完了。讲得模模糊糊的,大抵是贺家本就捂得好,再加之有心人一手摁下不许再传,传来传去便变成,贺家当时顾忌平西侯方祈通敌叛国的名声。赶在事情悬而未决之前下手将临安侯夫人方氏毒杀了——怕引火烧身,哪知人不仅回来了还带着赫赫战功回来了,人和你一算账,把自家外甥外甥女全带走了,贺家这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是在福窝窝里长大的。哪里听过这样的丑事。
幼时,亲母遭亲父击杀…
她当时模模糊糊中,有些似懂非懂了,行景那低沉内敛的语调。
等蒙上的红盖头被红漆秤杆一把掀开,她仰起头来,便正好看见贺行景那张蒙着一层酡红的黑黢黢的脸。
好乖啊,像只小京巴。
身旁围满了人,她险些噗嗤一笑,然后冲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