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中央求点儿银子,只是江南在向皇帝摆明态度罢了——我们这儿可没多的银两了,您看没见着咱们还求着朝廷拨款项下来吗...”行昭抬起头来问六皇子,“江南每年向朝廷上缴的税银有多少呢?”
“两百万两银子,这么十年的账册里。几乎没超过两百三十万。我翻账册的时候发现,若当年江南没有向朝廷求拨款项,上缴的税银便在两百万辆左右,若求拨了款项,上缴的税银便能多上个十余万两。”
六皇子言简意赅说道。
行昭听得有点儿发懵,这算什么事儿?江南是富庶之地,一年才上缴两百多万两税银?那剩下的钱呢?
心里想着,行昭嘴上便问了出来。
“剩下的钱?总督说是贴补赈灾和维护河道运通了,都能拿出账本来,我这些日子将十年来的账目明细一笔一笔地对,做的账大都做得很好,全落到了实处——买石头、拓宽河道的人工、买泥沙、办学堂、再与江南府外接洽...我却知道江南官场什么也没做,剩下的白花花的银子一层一层地过,再一层一层地剥,偌大一个官场活像一把筛子,这里漏点儿那里漏点儿就什么也不剩了。”
六皇子举起茶盏,小抿了一口,说得很风轻云淡,可行昭眼神却落在了男人骨节分明,将茶盏握得紧紧的手上,再听六皇子后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黎令清与我去插手江南之事时,江南官场都有人敢背后耍黑手暗害,哪晓得做得过了,引起了朝廷的关注,京里派过去的官儿颓了一拨儿,原本同气连枝的江南本地官儿也连累了一批,江南官场老实了一两年,如今故态复萌,甚至较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河堤修缮不利,则每至夏秋交替之际,岸畔民众们的财务、房屋,甚至自身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我抱着浮木,泡在河水里泡了三两天,眼前萧索苍凉之景带来的震撼,远远比身上浸在河水里的冰凉来得更猛烈。若当时我活不成了,是不是江南官场那如同朽木雕琢的浮梁画壁,终于可以被皇帝的怒火从根拔起了呢?”
认真的人最美好,认真的男人更是。
这是行昭头一次听见六皇子回首那段生死时光。
行昭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丝念头,江南官场之事已成沉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陡然进入六皇子的视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巧合还是人为?如是人为,意欲何为?
“那几本账册...你是怎么翻到的?”
行昭轻声问。
六皇子面上一愣,蹙着眉头想了想,道:“是户部的一个小郎中翻出来的,我翻了两页觉出了不对劲,拿着账册去找黎令清,黎令清叹了口气儿没说要管也没说不管,只让我把账本放下来...”
六皇子说到后头,话却慢慢地浅了下来。
是不对劲,早不揭开晚不揭开。偏偏这个时候把江南陈年的账册送到他的眼前来...
六皇子心一沉,来人是笃定他不会袖手旁观,而是选择继续查下去吧!
六皇子与江南官场纯属新仇旧恨,险些命丧黄泉之仇,再加上六皇子板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是想将老六与江南官场的矛盾越挑越深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自从那日从豫王府回来,行昭一直很蔫吧。连在六皇子跟前都绝口不提,闷在心里头,越闷就越像一块儿陈铁秤砣吊在心尖尖上,今儿个老六把事儿推到行昭跟前来谈,心里想着事儿,反倒没那么闷了。
“黎令清倒是为你好。”
黎令清让六皇子放下,虽其处理此事的态度已显懦弱和妥协,但是放私心里讲确实是为了六皇子好。
行昭接着问老六,“你要继续插手吗?”
六皇子面无表情地默了片刻。再抬头时嘴角含了笑,“要。”
行昭也展了颜,望着他笑。
意料之中的决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手上握着账本。眼里看过疾苦,六皇子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板正又倔气得让人有点儿服气也有点为他辛苦。
“江南每年都会发大水,老乡在河岸边的房子下头泡着的木材全都被泡发胀了,木头在水下一泡。泡得软绵又容易脆,可老乡们还是只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头,因为苛捐杂税让他们没得地方换房子。城里的府邸却修得好极了,雕梁画壁,石狮貔貅的,完全是两个天地。”
六皇子被勾起了倾诉**,说得有些惆怅。
“一年不整修,老百姓就会多受一年的苦。既然有人把账本送到了我的手上来,如若我没动作,以那人的城府,怕是还留了后手。”六皇子算了算日子,“如今是仲春,再到仲夏,没剩多少日子了,顶多再等一年,顶多了。”
这是直接把账算到陈显头上了。
行昭却觉得陈显是不是一辈子文臣当惯了,想问题做事情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反倒把自己绕进了山路十八弯里了?
如果换成方祈要怎么做?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六解决掉了,老二直接就上位了。
哪里需要费这么多事儿?
行昭刚这样想完没多少日子,也不晓得陈显是受到了感知,还是早有图谋,行昭竟然梦想成真了。
更深露重,行昭穿着绫衣盘腿坐在床沿上看书,外头有人轻叩窗板,行昭做事凡事不能一心二用,耳朵边儿过了过便装没听见,反倒是专心誊书的老六听见了,先朗声让人进来,又拿狼毫笔头戳了戳行昭咯吱窝,小声道:“别人长两耳朵是听音儿听话儿的,咱长两耳朵纯属摆设。”
行昭眼风一横,六皇子随即坐得笔直。
六皇子刚坐直,莲玉便从外头进来了,福了福,容色很沉稳:“姑娘让人盯着厨房的那个严姑姑,还有负责采买鲍参翅肚的买办最近都有了动静。昨儿个正逢宫中仆从们放假,有人来寻严姑姑,也有人来寻买办。负责盯严姑姑的那个小丫鬟说严姑姑手里头塞了包东西进来,那买办行事低调,愣是没被瞧出端倪来。”
行昭眉梢一挑,转头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点了点头,以作知晓,莲玉便佝身退了出去。
老六不说话,行昭也便把书册放在腿上静悄悄地看着他——可千万别打搅了自个儿男人的思考,等了半晌,等得行昭胳膊都酸了,才等来六皇子一句话儿。
“你说...把莲玉配给你哥哥身边儿那个毛百户怎么样?”
行昭只恨自己口里没含茶水,否则喷他个道貌岸然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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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八章 鸡汤(上)
六皇子心不在焉,还有心思出言打趣,是因为端王府有所防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存了心志要去争抢,就别去假想后路与结果。
既然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所有的担心和忧虑都只是徒劳了。
行昭却很紧张,根本沉不下心来,一晚上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又醒了,再睡会儿又醒了,一整夜压根就睡不踏实,做了一个接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什么都梦到了,一觉醒来只觉得脑子昏昏的,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第二天醒了个大早,行昭将六皇子送到了二门,唠唠叨叨交待得很详尽。
“轿子、马车坐进去的时候要记得摸一摸坐垫儿,若是骑马,马的缰绳得安固牢实。凡事都注意着点儿...”
她一早就圈了人特别注意,只待有异动,便守株待兔,果不其然叫她等到了端倪——那个严姑姑手里拿的是什么?是谁给的?准备做什么?
还没盘问,目的就简直是昭然欲揭。
陈显既然要下狠手了,那从内到外,都得提防住。
六皇子笑着点了点头。
行昭难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起来,虽说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可不是还有句话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吗?荆棘丛中,不动即不伤,可如今的场面是,谁先动谁就先抢占到了先机。
谋权篡朝,不是靠笔杆子的,更不是靠嘴皮子。
是靠枪杆子,是靠刀,是靠性命,是靠脑子。
这几样,以前的方家有,现在的陈家也有。
陈婼的意外,一连串对陈家的打压,终于让陈显沉不住气了。
伺机而动的毒蛇让人害怕。对峙眼前的狮豹也让人心悸。
六皇子一走,行昭折身回房,一道用早膳一道听莲玉悄声回禀,声音闷声闷气地,像在贴着人耳朵说悄悄话儿。
“厨房的严姑姑今儿个当值。您早就把膳食单子递了下去。她便照着做就是,今儿个反常的却是又另外打发了一个小丫鬟来问我,‘初夏补阴。要不要再加上奶黄翅羹和小鲍熬鸡汤上来?’,我点了头让她做,看她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
进到王府正堂来的膳食,自有一番规程,虽说没向宫里似的得过九道关卡,可也称得上把关严查。
先有内侍拿银柄验查,再有内侍试菜,最后餐桌上也有过三不食的规矩在。
偌大个端王府只有两个主子,进府里来的丫鬟仆从都是精中挑精。细里选细送进来的,行昭过的是日子,不是排场更不是演戏,能轻省的一般都轻省过去了,没那么循规蹈矩。
宫里的饭菜行昭吃了这么多年,三道关五道卡。再呈到桌上来,早就让人没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