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目瞪口呆地往后一瞅,宫灯后头栽着的低矮灌木丛已经被压了个凹形,再回过头来看二皇子,下意识地往暗处偏了偏:“您在这儿是候谁呢?”
“还能候着谁。自然是等你啊...”二皇子细声嘟囔一句,接着便佝头压低声儿:“宫里头人多眼杂。咱们就长话短说,我上元带石氏去逛灯会是...是因为她太能磨人了,磨了得有一个月,揪着我袖子也不哭也不闹,只眼巴巴地瞅我,我醉了回去就服侍我喝醒酒汤,天儿凉了就给我亲手缝衣裳,我便...我便...”
“您便依了她?”行昭顺理成章接过后话,二皇子点头,行昭再问:“您来堵我,是想让我忍着,不给豫王妃说起这事儿?”,二皇子再点点头。
行昭默了默,又陷入了不晓得该怎么样回应的僵局里。
若她在亭姐儿的位置上,她要怎么做?趁闵寄柔没来的时候,拢住府里上上下下,拢住男人的心,巩固地位若是能有孕产下孩儿就更好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无可厚非的。
亭姐儿确实也这样做了,二皇子吃软不吃硬,石头都能被捂热,何况一个怜香惜玉的二皇子。
站在方皇后的立场上自然是豫王府的内宅越乱越好,否则方皇后也不可能将才在殿上话里话外暧昧不清,可站在行昭的立场上,她想闵寄柔过得好,也不想让二皇子,这个宫里难得的耿直人儿陷入僵局。
世间的事儿本来就是一场悖论。
隔了良久,行昭轻轻点了点头,语气生涩,正想开口应话儿,却听身后有扬声高唤。
“二哥!你怎么在这儿!”
行昭心头一惊,一回头便看见六皇子周慎直裰长衫,原是离得远远的,越走近,行昭便越觉得六皇子好像是瘦了点儿吧?
二皇子歪过身子往后一探,便笑:“在这儿同行昭说话,你这几日不是在整理卷宗吗?”
六皇子眼神往行昭身上一扫,默不作声地将快步越过行昭,将她挡在身后:“刚理完,将从仪元殿出来,父皇问向公公你在哪儿,问了好几遍,怕是寻二哥有事儿。”
二皇子抬头看了看天儿,连道几声不好,冲行昭语焉不详交代几句,“你点头我便当做你应下了!我本是无心的,再加上看她也可怜,别人不清楚,你总是能明白我的吧?”
行昭心头一咯噔,明白什么呀明白,这不是引人误会吗!
飞快扫了眼六皇子,悖论不悖论的,矛盾不矛盾的暂且都先放下,只顾得先朗声回了老二:“应下了!应下了!您且快去见皇上!”
待二皇子身形一远,行昭便先朝六皇子福了身,身子下意识地往宫灯角侧了侧,清了清嗓子,话儿说得有些急。
“豫王殿下在此处等臣女,是因为上元节的那桩事儿,豫王殿下与石侧妃通行,遭臣女见着了,殿下怕臣女告知豫王妃,引起不必要的争执,便...”
小娘子话到后头,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她急急忙忙给六皇子解释做什么?言语顿了顿,话锋一转:“端王殿下在这儿做什么呢?”
六皇子眼眸亮极了,心绪无端大好,伸了伸袖口,眼中带笑:“还没用膳,去母妃那儿吃饭。”
莲玉跟在后头,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勾了勾,重华宫避在最西边儿,仪元殿在皇城中心,凤仪殿却在仪元殿的东边儿,六皇子这顺道顺得也太巧了。
十月份的天儿凉了下来,行昭却觉得脸上手上都暖得不行,绣鞋在青石板上蹭了蹭,又深福了福,只作告辞:“您快回重华宫用饭吧,常先生也快开课了...”
抽身欲离,六皇子却跟了上来。
“正巧我也想去崇文馆借本册子,便一道儿吧。”
这少年郎身上熏了什么香啊?
既像木兰香,浓郁且芬馥,又像沉水香,低敛却恒久。
行昭一阵恍惚,立在原处,踱了踱步,看着那身素袍直裰往前走,咬咬牙便跟了上去。
上回落雪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道儿,雪被宫人们扫到一边儿去,可雪气儿却缠缠绵绵地浮在空中,定京的雪几十年就没变化过,来势汹汹下得却淅淅沥沥个不停,既叫人喜又叫人厌。
就像这世间所有的情感...
行昭一道走,一道走神,忽然听见六皇子沉吟绵长的一番话。
“二哥从小到大便长得顺风顺水,父皇先有一个长子,是东六宫一个才人生的,一出世便夭折了,二哥出世,便实打实地算父皇头一个儿子,四哥和二哥年纪相仿,可四哥有腿疾,父皇的一双眼便搁在二哥身上,等二哥满了三岁的时候才有了我...”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其实不仅仅是皇帝爱长子,任何一个世家大户的男性掌权者都更喜欢长子一些——和长子相处的时间更长,投入的精力更多,自然期望更多,长子意味着后继有人,也意味着生命的延续。
六皇子告诉她这些做什么?
“父皇的关注,便意味着喜好。或是个性使然,或是后天养成,二哥行事常常无所忌惮,有些事儿他便思虑不到。”
行昭听得有些迷糊,二皇子的个性说好听点儿是率直通畅,说难听点儿就是不靠谱,这些她都知道啊...
六皇子脚下一停,语气颇为郑重:“二哥的家事自然有皇后娘娘与懋妃操心,后宅嫡庶之争,女人间的心思本来就阴狠又出其不意,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贸贸然被拖到豫王府的家事里算什么道理?豫王妃与你交好,那位安国公家的侧妃同你也一向有往来,兄弟阋于墙内,外人说什么都是枉然,况且人心难测,豫王妃闵氏处事行举皆有深意,你一个小娘子...”
六皇子话儿没接着说下去了,为什么呢?
因为他看见了行昭瞪圆了的一双眼。
少年郎喉头梗了梗,说起女人家的事儿,脸上有些发红,可到底不放心,跟着便添了一句:“二哥托你隐瞒豫王妃,本就是胡闹,自家家事,旁人能插什么嘴?你答应不说,可若是因此事,夫妻间生了嫌隙,安国公家的侧妃会怨你,豫王妃照样会怨你。”
老六...
老六这是在教她?
在随时随地争储之战就要拉响的时候,他还有心思教她该怎么盘桓在后宅内院的事情上?
行昭手心发腻,两世为人,重来一次,她不介意方皇后和方祈将她当做实实在在的小姑娘看待,可六皇子将她当成实在的小姑娘看待,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有酸有涩有苦,难得的是甚至有甜。
凤仪殿的宫道离崇文馆不算远,可每次和六皇子一起走,就变得长得不行。
“我都明白的...”
六皇子说完一番话,便默了下来,听轻风啸声,行昭轻声出言:“你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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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八一章 底线(下)
四个字一出来,两个人瞬间默了下来。
行昭手里一紧,有些手足无措,她是不喜欢这种感觉的,像面前摆了一只装着蜂糖的瓷瓶,盖子是揭开的,香味儿溢出来绕在人鼻尖上转悠,可心里却很明白这蜜糖是不好的,吃了会坏牙,会变胖,吃多了就会发腻想吐。
可就是想吃,心里告诉自己拿筷子沾点儿尝尝不碍事儿,可尝了一口之后就想尝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吃到最后,满口坏牙,便再也咬不动别的东西。
她的爱与恨都来得太过浩荡,前世直冲冲地撞进周平宁的网里,死过一次,这才给拔出来。
她真是属狗的,记吃不记打...
前事未卜,各厢筹谋都在飞快地运转中,格局太复杂了,不能再乱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蠢了一辈子,这辈子总不能再蠢下去了。
气氛静下来,只能听见衣料窸窸窣窣的声响。
拐过长门,六皇子收了收笑得抿一抿的嘴角,压低了声音:“将才我去仪元殿,父皇问我,财权是七寸,还是兵权是蛇之七寸。”
行昭抬了抬头,没答话。
六皇子接着往下说:“我便答,乱世之中兵权如险峻要塞,而太平盛世之中,民生安定祥和,国富则民强,民强则道顺,君子威势方可一言九鼎,天家福祉才能万世绵延。”
说的都是场面话。
连行昭这个闺阁女眷都明白的道理。
可皇帝拿这番话来问六皇子,就有些引人深思了,
“皇上怎么说?”行昭忍不住发问。
“父皇便让我出来了。”
六皇子神情淡淡的。他心里明白皇帝想问什么。户部最近在整理卷宗。整理的都是西北一带的财政收支,平西关以南上缴的税银一年比一年少,陈贺二人前去督查,并没有查到任何方祈污点。
朝廷每年拨出军饷军资去充西北阵营,方祈没有私吞库银,却擅自降低税银,贺现的信件来时,上面写到“平西关以南安居乐业。平民皆着松江布,肉食客栈之店来往通行皆利”,方祈擅自降下的税银让西北民众过上了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