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
站在旁边的一个调香师忍不住出声赞道。
当然是好香,可又似乎不仅是香气。
这头道香一出,厅中众人只觉得浑身懒洋洋地,就好似身体都泡在了一个温暖无比的热水池之中,竟是说不出的舒服,一时间厅中登时是齐声喝彩,众人七嘴八舌赞个不停。
便在此时,了空大师又另一颗念珠投入了第二碗香露之中,那念珠又是迅速化开,只是这一次冒出的香味却是多了几分静逸之气,令人只觉得犹如身处一间深山之中的千年古刹一般。
伴着佛境心也静,刚刚还彩声雷动的大厅里,转瞬之间却又变得宁静非常,人们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呼吸,倒似是谁也不愿意破坏了这份安详一般。
出手不停,每一颗念珠投入香露之中的时候,那原本已经堪称上品的香露却似就变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若说那了空大师一手调七香之时是在画龙,这投入的念珠便是点睛。
那香露传出的气味或是醇厚或是清新,或能令人安神或是让人猛然有警醒之感,味各不同,效各不同。
待得七碗香露调毕,七种香气盘绕在大厅之中,却又全无混淆,那各种美妙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却又彼此清晰之感,直让众人如痴如醉。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过盛。我佛有陀罗尼落入地渊,以大神通而渡世人,欲诸般苦尽,是以为大智慧大勇气。弟子了空愚钝,不敢求世事俱了,业罪为空,唯有以身为香,惟愿世人暂离八苦片刻,以显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这一刻的了空大师低眉垂目,口中低吟佛语,一张面孔上竟是布满了慈悲之色。
一语诵毕,这才抬起头来对着安清悠慢慢地道:
“其实诸般苦海,亦为虚幻。萧夫人乃是天资聪颖才智高绝的女子,老衲这般做作,倒是让您见笑了。”
“大师这话言重了!您的调香之技出神入化,更难得的是佛法高深,这香里饱含慈悲之意。小妇人今日能得与大师一唔,实在是受益匪浅!”
安清悠这话说得却是诚心诚意。
她自己骨子里本是个现代人,若论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调香技法,当真不知道胜这古人多少倍。可是手艺是一方面,心灵境界却又是一方面。
了空大师调制之香中所蕴含的慈悲之心,便是放到了另一个时空里,又又能有几个人调得出来!
只是安清悠心中却也奇怪,正所谓调香便是调心,这等香物若非心怀大慈悲之人,那是决计调不出来的。可是这样的有道高僧,又怎么会睿王府和沈从元这等人混在了一起?
文章正文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大斗香(六)
安清悠心中疑云大起,可是这等场面之下却万万不是相问的时候。
倒是对面了空大师似是读懂了她眼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间倒是主动又把话题扯到了调香之事,微笑着道:
“今日这所调之香名为‘七喜’,乃是我檀香寺镇寺之技,名从佛中来,取得乃是以七种感受让人暂忘七苦之意。老衲别的本事没有,对于把其他诸般香物调成这七喜之香倒是颇有心得。只是那清洛香号的三大香物老衲琢磨许久,始终不能将之变为这七喜之香,惭愧,惭愧!”
安清悠回过神来,亦是报之以微笑,口中轻轻地回道:
“敝号的诸般香品不过技法之物,变了如何,不变又如何?大师佛法高深,又何必拘泥于此?”
“呵呵呵!萧夫人果然慧根深厚,倒是老衲着相了。”
了空大师呵呵一笑,倒是有些自嘲般地说道:“不过正所谓受托不敢毁诺,虽说出家人应在方外,老衲却是应了睿王府和沈大人之请,眼下少不得还得请清洛香号赐教一下。适才老衲调香之时,所用之料所使之法萧夫人皆为亲眼所见,若能照此再行一遍,调出这七喜之香来,这一局便算是老衲输了,如何?”
“这……”
安清悠为一迟疑,却是苦笑道:“大师既是出题,我清洛香号自无不遵之礼。可是晚辈适才所见,这七喜之香最重的一味料却是大师手中佛珠,这可是难办了。”
安清悠说得隐晦,可是在场的行家里手们却都是人人心里明白,了空大师那串佛珠可是靠着数十载之功养出来的,这等材料却又让清洛香号哪里寻去?
倒是沈从元坐在一边不由得大喜,原来这材料还能这般用法,此刻只要佛珠在手,任你清洛香号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暗道这老秃驴就是老秃驴,果真奸猾得可以,那高僧像摆的似模似样,有他坐镇说不定能够反过来收了那些商贾之心。还懂得不战而屈人之兵啊?上上大策!
只是沈从元这边以己度人,了空大师却未必如他所想,对着安清悠微微一笑道:
“原来萧夫人是担心材料,这有何难?我佛本有普渡众生之意,和尚化了一辈子缘,倒过来被人化缘上一次,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话间了空竟是一伸手,在桌子上径自摆了七颗念珠出来,想了一想,又多摆了七颗道:
“这七喜之香本是难调之物,若需此材料,尽管取用了去便是。老衲亦可多奉上七颗,萧夫人不妨先练习一下,不算数的,如何?”
这话一说,便是安清悠也不由得对这老和尚更加佩服起来。那念珠乃是穷数十年之功也能得上这么几十颗,便是了空大师自己,这辈子只怕也没有机会再做出第二串来。实堪为难得的宝物,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送给了自己,足见这高僧心怀坦荡,那了空二字真是法号如其人了。
沈从元倒是在旁边瞧得目瞪口呆,眼看着这一局便要赢了下来,这老和尚怎么又摆起了高僧谱?
心中自然又是一阵贼秃之类的黑骂。
只是这时候全场诸人却是没人看他,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了安清悠的身上。
安清悠轻轻地拿起了桌子上的一颗念珠,双眼轻闭之间似是低头沉思了良久,这才抬起头来轻轻地道:“有劳大师如此慷慨,不过即便是大师借我佛珠,允我试手,这七喜之香我只怕还是调不出来,这一局,我们清洛香号认输了!”
此言一出,当真是满座皆惊。清洛香号的调香之技如今已经是在京城里闯下了好大的名声,众人皆以为安清悠无论成败,起码要在那练手的环节上试上一试,谁料想竟是退得如此干脆。
“便不想试上一试?萧夫人想必自是知晓,如今这场斗香与你清洛香号究竟有着多大的干系。若是老衲这双眼睛还不算太花,以你前两场指点齐、刘二位的眼光手段,老衲那一手七香的技艺未必难得住你,此刻材料俱在,那调制流程你又是瞧得清清楚楚,如何竟是退得如此干脆?”
了空大师似也是微微一怔,但随即眼睛里便掠过一抹笑意,对着安清悠饶有兴趣地问道。
“若单论技艺眼光,晚辈照着大师的举动依葫芦画瓢,确是未必不能再复制一次。只可惜调香亦是调心,纵然是把那手法过程再行一遍却又如何?这技艺固是技艺,可这七喜之香的精华之所在更是这颗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既是无此心境,调香之时的无数微妙感觉便无从谈起。若是得其形而不得其神,那七喜之香可还是七喜之香否?”
安清悠忽然微微一笑,这一步坚决的退出,倒让她整个人反而轻松了起来。对着了空大师微笑着道:
“晚辈不过是凡人一个,比不得大师佛法高深心境超脱,种种世俗之事既躲不开偏偏还又离不了。既是如此,又何必试?又何必调?不过枉费了大师的一十四颗佛珠而已。不如您、便是不如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了空大师静静地听完了安清悠这番话,脸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忽然间抚掌大笑道:
“好!好!好!好一个清洛香号的萧五夫人!如此这般的一败,却是败得让人佩服不已!若换了老衲和你易地而处,都未必能这么光明磊落地直面本心。到头来多半还是要照猫画虎的调上一番,弄个仿制之物出来就算瞒不过对手,糊弄这厅中之人却是未必不成。若是再能唇枪舌剑地搅浑了水,只怕这胜负之数还在两说之间啊。可是如此坦荡,当真是超然而跃斗香外,故能极于技,故能极于道也!萧夫人真乃大有慧根之人,相比萧夫人而言,老衲却是十足的汗颜无地了!”
了空大师这等宗师级的人物,眼光何等犀利。
此刻自是明白安清悠自承不如,这不如二字却不是调香手艺上敌不过,而是自认心中俗念太多,心境比不上自己这个禅修佛法多年的老和尚而已,这一局的胜败反倒是在调香之外,而非调香本身了。
这边当事之人满口赞许,那边沈从元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和这死妮子斗了这么久,这次总算是占了一回上风。
此刻却是当机立断,再不给了空大师夸耀安清悠的机会,站出来抢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