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她一手拉起凤瑶,气势汹汹地扭头进了候车室。凤瑶紧跟慢赶地撵着她,其实还是很想哭,因为全部家当都在那口大皮箱里,可是又不敢哭,怕招出茉喜新一轮的海骂。
火车倒是上得顺利,尤其是这一趟车上的旅客不多,茉喜和凤瑶可以松松快快地并肩而坐。茉喜这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然而一点快活的意思都没有,当然是因为丢了那只大皮箱。
她颇想埋怨凤瑶几句,可凤瑶垂头坐在一旁,始终像是含着一包眼泪,让她没法再开口。幸而方才那一场骂得爽利,出了她胸中一团恶气,所以现在即便是不埋怨,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得住。
及至火车开出一阵子了,凤瑶感觉自己的心气也稍稍平定些了,这才忍着眼泪开了口,“茉喜,我对不起你。”
茉喜打开腿上的大包袱,从里面掏出了一包鸡蛋糕,“这又是哪儿来的话?”
凤瑶不敢抬头看她,垂眼盯着自己的大腿小声说话:“现在你连件厚衣裳都没有了。”
茉喜揪了一块鸡蛋糕扔进嘴里,“你不是也没有吗?没事的,等咱们到了地方,买些棉花买些布,我会做针线活,给咱俩一人缝一身小棉袄。”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了凤瑶一眼,“万家让你去,你不去,好好的大小姐不肯做,偏偏要跑出来去当教书先生。你当讨生活是那么容易的?”
凤瑶有凤瑶的主意,所以听了这话,她不辩驳,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又道:“你往后别提万家了。”
茉喜一直盘算着要在凤瑶和万家之间狠劈一刀,劈出个利利落落的一刀两断,故而听了这话,她连忙又问了一句:“你不要万大哥了?”
凤瑶又一摇头,低声说道:“我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那大半个月是梦,梦一醒,这人就消失了。”
茉喜跟着她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一口气是为谁而叹。这些天来,她跟着凤瑶忙,为着凤瑶忙,总有凄风苦雨,总是走投无路。熬到如今告一段落,她收敛心思,又可以安安静静地去思念万嘉桂了。
凤瑶显然是对万嘉桂有了怨气,有怨气才好,但是也不要一怨到底,彻底绝了万嘉桂的念想。最好的情况,是用凤瑶把万嘉桂勾引过来,等万嘉桂来了,自己再继续施展手段。到时候凤瑶越是怨越是冷,越能衬托出自己的好自己的热。两相对比着,不怕万嘉桂分不出高低上下来。
所以,她想:“万嘉桂,你可千万别真消失了啊。你现在还是再爱一爱她吧。你不爱她,你不找过来,我怎么办?天下这么大,我可到哪儿找你去?”
然后瞄了身边的凤瑶一眼,这一刻她心中颇为坦然,反正凤瑶也不再喜欢万嘉桂了,自己纵算是出手抢了去,也算不得大罪过。等到这回安顿下来了,无论如何都得跟凤瑶学认几个字。万嘉桂初次走时留给她的那张字条,被她叠好了塞进了个小小的香荷包里。香荷包是凤瑶屋里的东西,没有价值,并且半旧,所以她拿来紧贴身地挂了上,也没有人挑眼。
茉喜和凤瑶在火车上规规矩矩地坐了,凤瑶没想万嘉桂,只想那个丢了的大皮箱。原来人竟然可以这样坏,素不相识的,就要偷人家赖以活命的财产。自己也是笨到家了,会连口大皮箱都看不住。箱子里有她们的老底儿——一卷子钞票,还是茉喜从娘的屋子里翻出来的;还有几件厚衣裳,一块红牡丹花瓣似的薄呢子料。那块衣料还是万嘉桂那天用玻璃匣子送过来的,那么多的好衣料,全送到当铺里去了,唯独留下了这一块,因为它红得让人眼明心亮,茉喜喜欢它都要喜欢死了。
除了万嘉桂,凤瑶什么都想;而茉喜是除了万嘉桂,什么都没想。两人互相靠着,渴了喝点火车上提供的热水,饿了吃点自带的鸡蛋糕。晃晃悠悠地从上午一路坐到了天黑。
天黑之后,火车在一处小站停了一分多钟。而及至火车轰隆隆地再开动时,茉喜和凤瑶已经下了火车,双脚踏上了一片名叫文县的土地。
第七章 新的生活
文县,客观地讲,是一处挺富庶的大县城,可对于生平只去过北京天津的凤瑶来讲,县城再富庶也只是个县城。文县的火车站是一座小瓦房,出了火车站放眼一望,前方黑洞洞的,道路两侧也是绝无路灯踪影。
凤瑶有些傻眼,可未等她傻眼完毕,后方的茉喜已经出了声音——茉喜抱着包袱跑回了火车站,声音甜美地和站内扫地的老头子一问一答,不但很快问出了县女中的具体地址,那老头子还支使他的儿子套了一辆小驴车,让儿子把两位女先生送到学校里去。
凤瑶有点不好意思,懵里懵懂地还想拒绝,可话未出口,她已经被茉喜推上了驴车。这驴车是一辆平板车,拉车的驴臭烘烘的,赶车的人也吊儿郎当,并且总有话和茉喜说,没完没了地盘问她们的来历。凤瑶抱着膝盖坐在大板车上,就听茉喜信口开河,没有一句话是真的。而驴车在大街上直直地走了十多分钟之后一拐弯,赶车的儿子吆喝住了毛驴,然后回头告诉茉喜道:“到了!这儿就是中学!”
茉喜把包袱扔给了凤瑶,然后很伶俐地纵身一跃跳下了驴车。人落了地,她的手却是伸出老长,暗暗抓紧了凤瑶的裤脚,“女子中学?”
赶车人一点头,“没错,女中!这里头不是女学生,就是女先生。”
茉喜手上使劲一拽,同时笑眯眯地向赶车人又道辛苦又道谢。凤瑶顺着她的力道伸腿也下了车,从衣兜里摸出了几毛钱想要给赶车人做辛苦费,然而拿钱的手抬到一半,又被茉喜握住腕子硬摁了下去。一边摁,茉喜一边向赶车人道了别。
等赶车人赶着驴车悠悠走了,茉喜才扑挲着胸脯松了一口气,“这一路吓死我了,真怕他把咱们拉到荒郊野地里去。”
然后她劈手夺过了凤瑶手中的几毛钱,“这么几步路,还给什么钱?往后你少穷大方,一毛钱都不许乱花!”
凤瑶抱着包袱,因为底气不足,又担负着弄丢了大皮箱的罪过,所以无可奈何,只能是苦笑。苦笑之余定了定神,她见前方横着一扇小小的铁栅栏门,果然是个校门的模样,便鼓起勇气拉起茉喜,迈步向前走了过去。
前来开门的校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边咳嗽气喘,一边给她们点了一只小灯笼照路。茉喜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凤瑶,跟着老头子穿过了一小片操场,到达了两排砖瓦房前。老头子停下脚步,含糊不清地吆喝了一嗓子,一间房屋内立时摇摇曳曳地生了光亮,随即房门一开,有人擎着一根红蜡烛走了出来。
“是北京来的白凤瑶女士吗?”那人且行且问,看体态是个年轻女子,嗓音也是甜美清脆。
凤瑶听了问话,立刻急切而又中气不足地答道:“是我……”
未等凤瑶把话说完,那人就嘻嘻地笑了,“原来真是密斯白——我叫你密斯白可好?”
话音落下,她已经走到了茉喜和凤瑶的面前。凤瑶这一天过得混乱艰难,导致她此刻头脑发昏,简直要说不出整话,而茉喜定睛一看,则是不由得吃了一惊——面前这人身材窈窕,留着两条大辫子,从哪方面看都是个大姑娘的模样,唯独一张面孔不但黄瘦,而且还笑出了许多细纹。那红蜡烛的光芒自下向上映照着她,衬得她一张脸上光影与沟壑交织纵横,真有几分喜气洋洋的鬼相。
此老姑娘虽然鬼气森森,但态度是真热情,自称名叫莫佩兰,已经做了十年的国文教师,到这学校里也有了五年的光阴。凭着一根蜡烛的光明,她轻车熟路地把茉喜和凤瑶往后方一排的砖瓦房前引领。
据莫佩兰讲,本来她们这里是不缺少教师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教授英文的、二十出头的密斯孙上个月嫁了个军官当阔太太去了,学校里面便闹了空缺。而这学校各方面都比较马虎,比不得大学校的规矩严格,凤瑶虽然连张高中毕业的文凭都没能得到,但举荐她的那位先生做了保证,说她七岁便入了美国学校,对于英文一道,堪称是下过幼功,让她当个中学一、二年级的英文教师,定然是毫无问题。
因着对方的保证与面子,校长才决定接收了凤瑶,又因为莫佩兰是教师中最老成的,所以校长将接待安顿新教师的工作,也全盘地交给了她。
莫佩兰一路且行且说,说到宿舍门口了,才忽然想起了正经事情,“咦?不对呀,学校只聘请了密斯白一个人,那么这位小姑娘……”
这回不等茉喜回答,凤瑶抢着开了口,“她是我的妹妹,我们家里……家里出了一点变故,把她留在家里无人照顾,所以我就把她也带了来。”
说到这里,她思索了一瞬,然后立刻又补了一句,“我们虽然是两个人,但和一个人也是差不多的。床铺不够的话,我们在一张床上挤一挤也行。至于她平日的饮食,也由我们自己负责,绝不会给学校添麻烦。”
莫佩兰听了这话,格外留意地又细看了茉喜一眼。茉喜低眉顺眼地垂了头,作老实丫头模样——进门这一关是最要紧,她须得审时度势,争取能够顺顺利利地在凤瑶身边挤个小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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