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了摇头,他轻笑一声:“不知道,东方兄脾性孩子气,这也要攀比”
噗嗤一笑,她拐了他一记手肘,偏首暗问:“你哪来的先见之明,本以为东厂的暗卫皆是杀伐果断,冷酷无情,赤条条来去无甚牵挂,哪有你这般细碎悉心的?”
夷则沉默了,他只是个暗卫,思维一根筋,除了贴身守护,危险时全力相救,将戚无邪的任务看得比性命都重要外,他也并不会再干点别的些什么了。
可自打上一次丢了过姜檀心后,这次他变得十分紧张,护着她一路南下,除了当作暗卫保护她,他还想像一个哥哥一般照顾她。
照顾,那要出门那总该将东西准备齐全吧,可他又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那就索性全带了,把他能想到的都带上。
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她的打算,所以只是随意答了一句:“习惯了,主上也常出门,只是不出远门而已,这些东西必定要带着,若要用了没有,主上会生气”
想起戚无邪,姜檀心笑意凝在嘴角,阖眸涩然一笑,喃喃道:“也是,该是迁就他迁就出来的习惯”
夷则转眸看向她,正欲说些什么,忽闻一声重重的鸣锣之声,从左侧的河面传来,他顺声儿望去,见一艘大船破风而来,它载重不多,可在如今泥床高台的当下,已经是吃水极深了。
“是盐商的官船”
夷则轻声道,而后皱了皱眉:“只有一艘,想必上头的盐也不会超过两百石,比起往日的官盐北上的十来只的船队,这些盐太杯水车薪了,不用多久,京城米价高昂,连盐市也得跟着水涨船高。”
“运得官盐少,缴纳的盐税就少,平日里盐商就不大爱走官途,这大河淤堵,想来只是个借口,惟利是图罢了”
“那到了淮州,你打算怎么查?”
姜檀心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有大致的方向,可还不能确定,到了那儿先观察两日再说。”
日落西沉,霞光满天,河道的尽头波光金闪,水纹粼粼,等了东方宪办置东西回来,姜檀心便重新启程了。
*
船影点点,他们避开了水流湍急的冲堤河道,取道东洲小河道,一路南下,正是春意至末的时节,两岸繁花锦簇,丹荣吐绿,盎然一片锦绣繁华。
江南便是如此,两岸花堤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河道处杨柳垂河,花船绣舫,两岸布满了小摊小贩,街市热闹。淮州素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淮州”的茭色月夜,还有“春风十里淮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繁华街道景。
姜檀心旅途困劳,让小舟摇晃得头昏脑涨,终于到了淮州境内,她站上船板,眺望这与京畿朱色截然不同的江南繁华,一扫疲困,兴致勃勃。
前头就是淮州的埠阳县,码头所在之地,离淮州府只有两个时辰的脚程,也是两淮之地油水最多的县,因为码头在此县辖区,所以盐商、盐帮也大多驻扎此县,比起淮州知府来说,这埠阳县的县令更是吃香一点。
一进码头,边上花船林立,笙箫管弦之声不绝如缕。
东方宪闻声也钻出了船舱,不晓得他从哪里变出了一把折扇,有模有样的在手心里把玩,兴致之处,还在掌心里敲上一敲,配上通身炫目的贵气紫袍,富家公子哥准是没跑儿的。
“淮州一枝花,四海无同类,淮州一盏灯,江天无阻行,赏花,赏花,赏花”
他刷得一声抖开了折扇,春风笑意,骚包得摇着手里的折扇。
三句赏花,赏得却不是一样的东西,这三样东西是淮州城的特产——琼花、灯花、妓花夷则似懂非懂,一脸正经之色,他收拾了装得鼓鼓的行囊,一言不发的站在了姜檀心的身后。
她看了一眼夷则,好笑相问道:“你真是淮州人?一方水土生养一方人,你跟淮州一点都不像呀,倒是那只狐狸装的像点”
“哪儿装了,或许我本就是这风流之地的人呢?”东方宪小眼神一抛,笑意未露,奸诈腹黑到先显三分。
“咯噔”一声,船头磕到了码头岸边的石墙,船家抬了抬头上的蓑笠,笑得淳朴:“各位老爷公子,淮州到啦!”
姜檀心瞅了瞅码头上“淮州”那大如斗的两个字,深出一口胸腹的浊气,她如数交了船钱,率先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脚踏实地的感觉真踏实!
如此风光如此良辰,姜檀心本还有吟诗一首的高昂兴致,不料,叫迎面铺头而来的盐尘呛了一嘴巴。
她咳了两声,嘴里尽是苦咸之味,掩着唇鼻往后退了一步——给赤裸着上身,背负盐袋的壮汉让出了一条路。
码头的两一边停着两艘装货的大船,几十个人正往上头装运盐袋,猖狂至极,视若无人之地。
不是官家盐船,更不是盐帮的旗号,这摆明了是盐商自行装运私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太过猖獗!
夷则若没了戚无邪的邪路引导,其实骨子里还是个挺耿直的人,他一瞅着有人干坏事,比东厂还来得光明正大,不畏人言,这心里就有点小小的不舒适,他冷着脸,正欲上前说理,却被姜檀心一把扯住。
一个“不要打草惊蛇的”警告眼神,夷则停在了当下。
他心里的气不消,可嘴里的话却另有人帮他说出来。
“你们、你们竟敢如此走贩私盐!”
一个矮小精瘦的小老头从远处一路蹿上了码头,他一身灰簇簇的鸳鸯补服,素金顶戴是歪着的人,五蟒四爪半新不旧的官袍罩在小身板上,一只马蹄袖还翻着,随着他一路小跑,甩来甩去,倒想是个唱戏的。
站在船头的公头盐商见有官儿来了,不害怕也慌张,反而直起了腰板,挺着油水满腹的大肚子,背手在后,悠悠下了船刚好在姜檀心前头止了步,他漫不尽心的打了个千儿:“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江南道监察御史魏大人,失敬失敬,您这急匆匆的,是打算上哪儿去啊?”
一个挪揄打岔,一个却杀气腾腾,毫不松口。
“少装,今天终于让本官逮了个正着!这两船是什么东西!待我一封登诸白简,直抵天听,叫你们盐商家财尽散,你们这群势利小人”
魏一很忧伤,真的很忧伤。
他两榜进士出生,官授翰林院编修,本是仕途光明,无奈死在了他的性格之上,他是出了名的倔巴头,不通圆滑便也罢了,他还常常诘难长官,掀同僚的短,嫉恶如仇,眼里揉不等一粒沙子。
人缘虽然混倒了,可拓跋烈却十分欣赏他。
皇帝将他安插在淮州这个深水处,没指望他能起得了作用。就这么一颗尖头钉子,是希望让他恶心恶心这帮子人,叫他们的漏税的生活,也没有那么安逸。
不负众望,魏一干得很努力也很拼命,可能真的是智商有限,实在是掀不出什么风浪来。最后没法子了,他老大人就一卷铺盖睡在了码头边,日夜守候,他就不信猫不偷腥!哈哈,这下总算让他逮住了!
盐商闻言一愣,遂即哈哈大笑起来,他摸了摸自己圆滚的肚子,挤眉弄眼:“魏大人,你方才说什么?私盐?这可是要坐牢的罪名,你可不要胡乱给我安啊,瞧好咯!”
言罢,他嗖得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上头蝇头小字,还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红印。
“盐道衙门开出的关防盐引,上头写着一共五百石,恰好两船的盐,往西送去安庆府,今日出货,明天开船,这一道道都写得清清楚楚,您说还是私盐么?”
一声轻问,遂即哈哈大笑起来。
魏一呆愣着脸,哑口无言,他竟有盐道衙门的盐引!
这、这摆明了是官商勾结啊!
他不聪明,可也不蠢,江南道监察御史,这官儿说大不大,说小还真小。特别是在淮州地界,比他大的官随便哪一个都能压得死人。
两江总督、江苏巡抚、盐道巡盐使,淮州知府,这些官儿的府邸,他娘的还都凑在了一起!在淮州地界,隐权力远比官职要大,连个小小的埠阳县县令,都比他来得有分量。
虽说江南地界上的风闻皆由他说辖,可这事儿要是牵扯到官商勾结的话,就凭他这个小小御史,还真他娘的只有吃瘪的份!
脸一黑,气一叹,魏一扭头欲走,垂头叹气间,不想有人跟上了他,瞧模样打扮似是外来人,刚刚上的码头,就着盐商的事,就那么三言两语便攀谈上了。
“这位大人,您方才是来抓私盐的么?素闻淮州盐商自律,怎么会有私盐买卖的事?”
姜檀心扯了笑脸,毕恭毕敬的跟着他的身后。
魏一扫了“他”一眼,听口音像是北边儿的官腔,外乡人,他有搭没搭的回了一声:“你懂什么,哪有不偷腥的猫,这两船是私盐没跑!”
“可……官方盐引是什么?”
“哎,这么说吧,盐是国家垄断的,不准自私买卖,走官盐这路,盐商是要缴盐税的,他们先要到盐道衙门拜码头,办了手续,批下关防盐引,然后你这船货才是明货,不再是私盐了,出航过一个一个关卡,都需要出示这个。除了盐引,盐商还得找盐帮的官盐船来运盐,这才正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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