嵘白面露难色,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他把视线投向了酉苏,似是在征询东家的意见。
酉苏鼻下轻出一口气,将方才胸中抑郁着的污浊尽数呼了出来,他目不斜视,并不看戚无邪,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刀,叫人听着难受。
“外人不涉局,换一把,让柒号再来一次”
话无甚力道,狠绝之气第一次酣畅淋漓,如此痛快——戚无邪,你想救她,可至多保得了她的命,可我要她受的,是活生生得葬送一条性命,死,永远不是折磨人的首选。
……
姜檀心愣在当下,如果说方才赌局中的扣下扳机是无可奈何,是为了自保的被逼无奈,那么,现在再让她一个人表演无情的刽子手,她的心里、眼里、手里,就只剩下了“杀人”二字!
马鞭啪一声打在台面上,鞭之所及,皆是浓稠的血腥之气,台下监督的人冷冷执行命令,他手一指,厉声命令道:“柒号,捡起枪,杀了他”
赌客之人哄然围了上去,他们丝毫不嫌弃血臭入鼻,只是烧红了眼角,要为自己打了水漂的金银讨回一个公道:“杀了他,快杀他,快!”
姜檀心诧异得看着这群赤心麻木的衣冠禽兽,她纳罕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们还能称之为人么?
倏然,她的腿被一个人猛得抱了住,那人嘶声力竭,泪水嚎啕,显然已经彻底奔溃了。
“求求你,不要……不要,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来这里,我只是在地主家打杂工的,我娘病了,没有钱治,我又从他们那偷偷听来这个日赚斗金的地方,所以我偷走了号码牌,我以为很简单的……我以为很简单的!”
他恸哭悲嗥,颤抖不已。
姜檀心的腿似乎成了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他没有办法了,已是死过一次的人,除了发泄一切心底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不知所措的除了他,还有她——后面有人逼她,前面有人求她,她不知道自己何时竟变成了判官手里的笔,一勾一画就能断人生死,判其寿数。
姜檀心匆匆抬起眸子,望向不远处的戚无邪,想从他严丝合缝的表情里,寻出一丝暗示的情绪,可望去才知,他根本没有认出她,又怎会有别的?
对不上的视线如同一盆浇下的凉水,摧枯拉朽将期望揉为齑粉!眸中之色瞬间黯淡了下来……可就在心头之火将要熄灭的前一瞬,她竟然得到了回应!
戚无邪的目光越过千万之众,破开尘世纷扰的浮尘,清透着一丝不漏的望进她的眼中。好似墨漾水中,化开浓重的一汪漆黑。
姜檀心熟悉这样的眼神,浓稠的黑让她静下了心,这种源源不断的信任不问出处,不问因由,只为一个眼神足矣。
她的身体里叫嚣得是情花孽海的情花血,他亦自称是情花之主,她是他的根,他是她的果,比起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样的羁绊更为贴切。
阎王从不只是说说,更不会用眼神佯作宽慰,他的行动一直不晚。
不等姜檀心反应过来,台上另一个幸存的男人已然举起了手里的火铳,他迅速扣下扳机,将那个嚎哭不止的男人送进了地狱。
手指一松,火铳脱手,“凶手”沉出一口气,抬眸看了姜檀心一眼,他眼神一如既往冷静,那绝对服从的执行力也是她十分熟悉的。
夷则……么?
她的眼神从疑惑变为清明,他从厉色到染上笑意,两人心照不宣,彼此确定了身份。
*
台下的酉苏冷笑一声,他斜眼投去一个苍凉无物的眼神,心中掀起忿恨的叛逆——你越要护她,我又不会轻易放手,你自以为天下无敌,弑神诛天,可我偏偏要你在这儿留下一口心头之血!
他手中扇骨往桌案上一敲,高处的嵘白立即会意,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好了,如各位所愿,这场赌局算是清了了,晚一些功夫还会加上一场,是两人对决的,为显公平,还请各位上家都后头抽个签”
话音落,赌客们熙熙攘攘,推搡着往后堂走去,一时间退了个干净,只有台上一地尸身和这真正涉局的几个人。
“主上雷厉风行,诡异的行事之风果然一点都没有变,这位……怕是东厂的暗卫吧?兴许是曾经的弟兄,主上倒也舍得放他趟这趟浑水。”
酉苏眼风一扫,自顾自得勾起一道凉薄笑意。
“夷则……”戚无邪浅声开口。
闻声后,酉苏犹如电击,他猛得抬头,不可思议得看向面前之人,这个名字……他竟叫了这个名字?
戚无邪怜悯一眼,一瞬不动的回望着他,汲取着他眼里的意外、惊喜、和那有若无的祈盼,回馈的却是一记无情利刃,斩断了本就可怜的执念情丝,话轻悠悠的抛掷:“你去后头抽签,顺带着帮酉苏公子的也给代劳了”
“是,属下遵命”
夷则看了姜檀心一眼,迅速摘掉了面具,他单手一撑,跳下了戏台,阔步往后堂走去。
……
气氛安静的诡异,心碎似沙砾,不单单是破碎的痛。
本以为多年伤痛已硌起了厚茧,可以承受他的忽视嘲讽,谁知他的刀那么深,无甚力道,却扎在了最痛之处!
比不爱更怨得是什么,是无视!是毫无地位的被替代!是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
没有悬念,或者说没有人会认为事情到此结束了。
夷则意料之中的抽中了那个写有“柒”的红头签,他和姜檀心,只能活一个。
离赌局开始还有一个时辰,所有的“赌筹”还是被赶进了地下房间,无力休息也好,畏惧嚎哭也罢,反正铁门一锁,他们只等生死宣判,外面的恩恩怨怨也就和他们没有了任何关系。
比起上一次的无措绝望,这一次有了夷则作陪,让姜檀心竟有些哭笑不得。
悲喜的两股气在肚子里打架,还不等她抉择,便已经撞上了肚子,她疼得冷汗直冒,捂着肚子蹲在了当下。
夷则大手一捞,把人扶了起来:“怎么了?吃坏了?”
“嘶……这种环境下,也、也只有你们东厂的才吃得下东西,应该是痉挛了,坐一会儿就好”
她摆了摆手,将一半的身体重量尽数压在他的身上,一步一皱眉的摸着椅子而去。
夷则眉头紧皱,啧了一声,轻声快速地道了一声:“得罪了”
说完,他便打横将人抱起,迈过地上半倒着的椅子,绕过碎了一地的瓷杯碎片,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软榻,才将她放了下来。
他挠了挠头,四顾房间,抄手从一侧桌案下拽出一根毛毯来,掖被掖角地将姜檀心包了个严实,郑重其事的道:“应该是受凉了,你且别动,躺一会儿再看”
姜檀心沉出一口气,把手从毯子里伸出,半抱手臂,螓首微偏:“你怎么来了,马渊献他们可有为了马嵩之死来为难你?还有这个酉苏究竟是谁?不会是你们东厂的花肥吧?”
夷则摇了摇头:“没有,一声不吭的就装殓入殡了,确实奇怪”
疑惑地沉吟一声,他继续道:“花肥?何出此言?我只知他是前一个夷则,善于用毒,东厂督主一直很喜欢他,直到主上接管了东厂,这人似乎就有些变了,不知什么原因主上也给他摆了一个生死局,让他脱离暗卫的身份,还他自由之身,此番估计是来寻仇的。”
夷则说了姜檀心猜不到的那一部分,可她却没有把剩下的隐情告诉他,无声一叹:不过一个执念难消的可怜人。
“檀心姑娘……”挺严肃的开口,他垂着眼眸,掩盖不住自己的愧疚之情,坦声道:“对不起,是我没有第一时间护你。”
“……”
姜檀心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沉吟许久方道:“那日之后,你一直跟着我么?”
夷则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又迅速的垂下,他点了点头:“是,这也是主上的命令,是我把你跟丢了”
“所以因为愧疚,你就义无反顾得来做了生死局的赌筹,连性命都不要了么?你可知火铳无眼,方才你只有一半生得机会!只因你砸了督公交予你的任务,就非以死谢罪不可么?东厂暗卫又如何,为何不能为自己而活?”
手肘一拄,她撑起上身,认真地望进他的眼底——他是一个能力卓荦、服从极强的暗卫,却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尘世俗人。相处这么些日子,姜檀心很希望他能从暗处探身出来,自由得支配自己的心、甚至是自由。
像他这样的人,为了果决利落的完成任务,他的思维直接,只有行动、然后获得战果,如此的高强度的执行力,必定需要牺牲所有会导致心中旁骛的牵绊,七情六欲首当其冲。
他是一把直指敌人的锋利之剑,利虽利,但却被打磨得很单薄,两面皆是银光锃亮,倒映的永远都是主人的影子。
夷则心下吃惊,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如此之言,他自以为忠心为主,实心任事,才对得起这一身武艺,值了这人世间碌碌一遭,可今日,竟有人谈及他从未想过的“自由”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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