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现在,你还是没有问过他,就火急火燎的想把他从这个位置上赶下来,美名曰保全性命,呵,不过苟且偷生罢了,沾染过九五之尊的人,放弃了权柄就等以万劫不复,等他长大了,潦倒穷苦,躲躲藏藏,永远脱离不了的噩梦,那时候你再问问他,他可愿意?”
从愣怔无语,到一声轻叹,姜檀心睫毛低垂,投下一道剪影。
“那你可愿意?”
“不愿意”
斩钉截铁,东方宪握笔的手泛出青白的指骨,一如此刻在姜檀心眼中,他对权柄的留恋和渴望。
“宁愿身死魂灭?”
“何以见得?”
姜檀心久久沉默,她心中的猜想挥之不去,本不打算开口问他,想从平日里的战报中听到自己想要的,可决战在即,有一个人,有一队人马跟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迹。
“你威胁了叶空,对不对?”
此言一出,她本以为至少会松一口气,可她发现,等答案远比猜测答案要更加焦虑。
东方宪狡诈的眸光霍然一现,他搁下手中的御批朱笔,脊背一靠,颇为慵懒地靠身椅背,掀起眼皮凝固了眸光,轻笑道:“谈不上威胁,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无关风月,天地可鉴,降兵叛将,忠肝义胆,小师妹,这十六个字你信么?”
掳走姜檀心,本就不是为了威胁什么人,可天下自作多情的人太多,削尖了脑袋要往危险上凑,坐实了“要挟”二字的人不是东方宪,而是她口里的叶空。
对于这个男人,东方宪原以为是姜檀心又惹出来的一段情债,可当他指天为誓,无关风月,只为情谊真心时,东方宪不禁改变了想法——
他想亲手送他去往地狱的崖边,去采撷那朵悬崖之花,真心就在眼晴,触手碰到的那一刻,也就是山崖坍圮的那一瞬。
面对死亡,人往往才会诚实。
姜檀心心中梗刺,叶空不计代价追寻她来京,她并不吃惊,反倒是她亲手组建的那支兵卒队伍,竟然用了“忠肝义胆”四个字,不禁让她喉头发酸。
她给不了他们军功爵禄,甚至没有太多的军饷发放,她带着他们远走他乡,为了一个她都说不清的目的征伐刀兵。她曾为这支队伍考虑过打算,如果愿意留下来,便并入叶家的铁军中,如果不愿意,便发放银两各自回乡。
但她没有想到的,这区区五千人抛却了曾经过往,家乡亲人,只为跟着一个银枪将军,不计生死的困束京城!
这种又惊又喜,有悲又怆的交杂五味,怕也只有她一人品得出其中真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她问了,他也答了。
消失的队伍再度出现,为了姜檀心驻守紫禁门已成了落地砸坑的事实,那戚无邪呢?他又在哪里?
*
呵一声,驱马急行
山道小路上,两匹黑色战马溅泥狂奔。
马儿已奔驰了昼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一个拐角处马蹄子颤抖打滑,整个马身竟斜斜地飞了出去,倒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马背上的一袭红衣飞身而起,脚尖轻点一侧的树干,稳稳当当地落地。
他扭头看去,只见躺在地上的马匹口吐白沫,马眼如环,不禁眉头一蹙,瞳孔染上三分嗔色。
太簇勒住马头,喝声急停,他滚鞍落马疾步跑了回来,看了看地上的死马道:“离这里最近的驿站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主上先骑属下的马回京,我明日便赶到京城!”
自打知道姜檀心失踪的消息,戚无邪便一言不发,周身笼着的杀气生人勿近。虽然知道东方宪的心思,她定是平安无恙,甚至过得比外头军营里粗粮窝头,枕席卧底的生活要好上太多。
可也正因为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才有一股无名的火从胸腹中冒了出来。
该死,他真该死!
不执一言,戚无邪抿着薄唇,俊逸无俦的面容寒如冰霜,冻结了眉心天成的魅邪,也定格了嘴角边张扬的杀意。
他掸尘而行,擦过了太簇的肩头,朝着他身后的马匹走去,冷言留下了句话:“你回东厂,重启十二暗卫,除了姜檀心,本座还要东方宪的命”
太簇扭身捧了个手,垂首道:“是,属下得令”
戚无邪走到马边,还没有扶鞍上马,便已察觉马匹周身的颤抖——马儿跑得大汗淋漓,热气直喷,它的四肢不停的踉跄,不安的扭着头,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也要翻倒。
长眸威胁地眯成一条线,恼怒的杀意从刺目的红袍外满溢而出,马儿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撩着马蹄子,不停地往后退去。
太簇见状吃了一惊,忙上前勒住马缰,一边呵声一边往前拽动。
可这畜生就是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
戚无邪向来没有什么好脾气,更没有什么好耐心,对于人尚且不爽便杀,何况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畜生。
掌风一扫,马脖子便和马身分了家,滚烫的血液减了太簇一脸,也渐了戚无邪一身。
殷红的血融于他的血色红袍中,须臾便没了踪迹,好似他本就是一口血腥的深井,只有他包容尘世间一且杀戮,镇压枉死的咒怨和冤魂。
长长一声马嘶在山道中显得十分空旷,回音缭绕山林之间,惊起了休憩在树梢的几只林中鸟雀。
余音渐消后,由轻到急,由近到远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从下山道上竟然有马匹奔了上来,细听声响,大约有三匹。
戚无邪朝太簇看了一眼,意味明确。
太簇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他们站在路边,等候着来人。
马匹飞驰而来,在飞速掠过他们面前之时,太簇果断出手,掌心三个石子飞速打出,打在了马匹的额首之上!
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前脚一折,纷纷跪地倒下——
戚无邪定睛看去,一匹马上乘骑着一个女子,身量娇小,杏黄色的薄衫衣袂灵动,发髻上嫩黄的发带逆风飘扬。
侧首琼鼻一点像极了姜檀心,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从林中飞身而出,一揽手将人从失控的马身上救下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他并没有立即松开了手,反而捏上了女子的下颚,迫使她抬起了头。
多年不见,曾经的小女孩也出落婷婷,青葱般的年纪勾勒了姣好的容貌,她长得三分像姐姐,却更有自己的几分清冷孤傲。
“为什么是你?”
姜禅意仰着头退了一步,只觉戚无邪捏过的下颚冰凉一边,她的小脸略有些苍白,压下惊魂未定的心,螓首微偏,毫无惧色地对上了戚无邪的眼睛。
时隔多年,她一如从前般,即便对戚无邪的“杀父之仇”已然释怀,可她曾如此欺骗过他,也深知姐姐“死”后的两年时间,他遣派了东厂暗卫对自己劫杀追踪,让她过了许久东躲西藏,提心吊胆的流浪生活。
单凭这一点,对他,她也友好不起来。
理了理襟口,她背手再后,仰着脑袋直视戚无邪,轻讽道:“不是我,难道还是姐姐不成,督公寻我这么久,早些日子突然便放过了我,小女子感恩戴德,特来言谢”
戚无邪面色一沉,冥黑的瞳孔愈加深邃:“你知道,本座现在没有那个心情”
姜禅意清冷抬眼,瓷娃娃般的面容灿然一笑,她耸了耸肩,扭身牵过身后的两匹马来,漫不尽心地交到了戚无邪的手中。
她看了看太簇,直言道:“是我师傅叫我来的,他前几日夜观星象,今日有尧舜桥的天象,怕有星沉地动的劫难,也是异星逼宫,帝星有难的征兆,他说戚保动手必在今夜,故派我前来接应”
太簇闻言不解道:“何为尧舜桥?”
姜禅意摇了摇头,点了点昏暗未明的天色道:“我并不知晓,大概是天灾前的示警天象,不过师傅早有安排,我姐姐的安危你们大可放心,详情我们广金园再谈”
戚无邪余光出扫向她,言问:“是小五?”
太簇听得一头雾水,倒是她意兴阑珊地笑了起来:“不愧是腹有经纬,手握奇谋良策的督公大人。不错,是宫里的小五偷偷给我和师傅传地消息。当日东方宪扮作你的样子在军营外掳走了姐姐,一直将她囚在浮屠园中。小五也跟着一块回了京,他顾念师兄弟的情谊,却也担心姐姐的安危,所以暗地里联系了我和师傅,请我们将消息带去陇西”
姜禅意一边说一边翻身上了马,她双手攥上了马缰,浅声道:“小五托我带给督公您一句话,他说他愿意肩挑起匡扶汉室的重则,江山路是由骷髅白骨铺就,以一人殒命而不忍,白白让苍生黎民多少战火十几年,这是小慈悲,并不兼济天下的大爱,他愿意征伐复国,只求督公一件事,待京城城破,饶过东方宪一条命……”
她言罢,戚无邪已翻身上马,留下了冷漠的背影。
他要的事,他预判的结果一步不差的衔接,严丝合缝,珍珑棋局的终盘剿杀皆在他的心线之间。放小五走,等他见识过真正的乱世烽烟,蹀血被难,他才会有真正的帝王之心,汉家王朝才会有复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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