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香听得大王如此说,身形略微一颤,惊诧抬头,眼观他的面容,此时竟显出了几分少见的凄然。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整整十七年了,他还在缅怀慕青王后么?念及此,琴香的心中,不由得泛起几分酸涩,转过头,便是偷偷地抹了几滴眼泪。
秦岚默然无语,静静地靠于龙椅之上,轻摇慢晃,方才一晃而过的凄然转瞬即逝,他双目微闭,仍是带着几分悠闲。琴香见状,忙上前一步,抬手扑灭几盏烛台,只留得昏暗一只灯盏。大王此番闭目养神,作为女官的琴香,自然是不敢多问的,只得垂首默默地立于他的身后,一把小扇轻轻扇着,带来些许凉风。
“哈。”秦岚的唇角略微上挑,喉间发出一声诡异的轻笑,竟是多了几分自嘲的味道,他的双目依旧微微闭着,那般不经意,恍若是在说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话题,“方才本王笔下所写,琴香可是看到了?”
虽是风轻云淡一句,却在那摇扇的侍女心间,骤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她的身形顿时僵住,眉眼之中忽的掠过几丝慌乱。手中小扇停在半空,凝滞片刻又重新挥起,琴香转身,罗着小扇轻扑夜间流萤,那般不经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她忽的转头掩面,唇间发出银铃般地笑声,调笑一句,“大王可是说笑了,莫不是忘记了,琴香本就不识一字。”
“哦?”东莱王双目微闭,依旧徐徐摇晃着,喉间发出一丝疑问,略微一愣,仿佛又记起了什么,摇头一声轻叹,“本王年迈,不得不服老啊!”叹毕,声音里多了几分歉疚,睁开眼睛,目光几番流转,落在琴香身上又倏忽转开,若有深意一句,“诸多事务,所忘甚多。”琴香浅笑欠身,扬了眉弯,默然不再言语。
夏夜盈盈,凉风习习,一帘明月推窗而入,将那清皎月华倾泻而下,凄凄冷光,映照出东莱王略带苍老的容颜。王者之威虽不减,奈何光阴荏苒,岁月无情,愣是在他的额角,种了几丝华发,刻了几抹刀痕,那东莱的君王此时,神情略显悲怆,竟露出几番落拓的光景来。红烛昏暗,烛光摇曳,引着几只不知死活的蛾子,逐着虚无缥缈的光亮而来,被困灯罩之中,扑簌着,几番挣扎,终于无力地瘫倒下去,终于息声。清风入室,几多好奇,将东莱王面前的一纸墨迹徐徐翻动,渐渐风干。
秦岚此时,方才睁开眼睑,望一眼案上方才写好的王令,琴香手中的信笺,悲怆叹得一口气。他不动声色地将方才写好的信件折起,装进琴香手中的信笺,转头轻声命令一句,“明儿,差了几个心腹人,且将此信交与万州城主秦凌烟吧!”
琴香略微愣住,仍是浅笑着,温婉欠身领命,“诺。”
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秦岚的心中,顿时轻松了许多。夜色渐深,清风拂梦,他靠于龙椅之上,悠闲摇晃,眼望着那风中摇曳的残烛,依稀暗淡,此时双眼微朦,方才袭来几丝倦意,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琴香见状,放下手中小扇,上前一步整理了案上零落的奏折,浅笑温婉一声,“大王倦怠,龙体要紧,还望能早些歇息。”
秦岚听得,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唇角微笑,也没有看琴香一眼,径自起身,向着内宫而去。拨开珠帘之际,仿佛想到了什么,脚步顿住,略微皱眉,随即回身念一句,“明儿,且将江安陷于栖柠的消息散出去吧!”说道这里,他的声音逐渐转为哀婉,眼里也多了几分不忍,恍然长叹一声,末了加上一句,“特别是,要让瑶华公主知道。”
琴香一愣,一时不知大王是何用意,身为下人,也不好多问,便是欠身行礼,温婉一笑,“诺。”
且说今夜,东莱锦凉城郊,月下湖滨,那栖柠世子叶缙独自一人,临水而立,携了杯盏,对月独酌。那一袭蓝衣,在清风的吹拂下,映着湖水,烈烈而舞。倾诉尽几番不甘,几番抱怨,他不由得苦笑一声,若是明月有心,被这世人的无限忧思所扰,想必是早已恼怒了吧!人世奈何,诸多烦恼不休!清风无心,钻入衣袖,漾起几丝寒意,叶缙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苦笑轻叹一声,“寒心之人,十里春风犹惧冷啊!”念毕,随手将那杯盏抛于湖中,拂袖而去。
路过那间囚禁着江安的屋子之时,心里涌起几丝淡淡不安,狐疑之下,入内一探。眼前所见,一切如常,想必十里香醉的药效,江安躺于床榻之上,早已沉沉睡去。那叶水芙歪在床榻之侧面,亦是睡得正酣,双手犹是抚着江安身上的绳子,浅浅握住。叶缙见状,心中涌起几丝愤恨,顿时怒火又要燃起,念着小妹安眠,惧怕将她惊起,只得暂且压下怒意,上前瞪了江安一眼,俯身将那轻若柳絮的女子懒腰抱起,慢慢离去。
长夜虽是漫漫且绵长,终是挡不住破云而出的金乌,它以光芒万丈之姿,荡涤黑暗,向着世人宣示着崭新一日的到来。近日西北饥荒之事,经过一番处理,有了几分眉目,境况也得以缓解,也许是心情之故,秦岚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步伐也轻快了好多,恍若回到昔日年轻之时。
下朝之后,便径自前往永福宫歇息,一路上,只见春风拂柳,万花开遍,莺声燕语,溪水潺潺。流连欣赏美景之际,一抬眼,便远远望见永福宫门口,一女子身着米色纱衣,身姿绰约,几度徘徊,向着金殿的方向踮足凝望着,想来是等候了很久了。秦岚的唇边,忽的泛起一丝浅浅笑意,只一转眼,便是化为一抹悲凉,几分失神,几分恍惚,双目微闭,心里念一声,瑶儿,你还是来了。
那女子一个抬眼,也是看见了他,飞身急匆匆奔跑过来,那绰约身形,一如花间飞舞的彩蝶般翩跹。到了他的身畔,忽的俯身跪倒,牵住他的衣角,两行清泪倏忽滑落,声嘶力竭哭喊一声,“父王,求你饶了江安王兄吧!”
秦岚见状皱眉,眼前此景,恍惚定格成他最不愿见到的一幕。东莱王不由得心里一酸,长叹一口气,俯身想要将那哭泣着的女子拉起,柔声道,“瑶儿,先起来说话。”
书瑶倔强地躲避着他的手臂,抬起头来,双目红肿,显然是哭了很久,她低声呜咽着,挣扎着任性一句,“父王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秦岚听她如此言语,一时愣住,无奈之下,终于不再伸手去拉那哭泣的女子,径自转过身去,声音渐渐转为冰冷,问一句,“瑶儿从何处听来,本王要杀江安?”
书瑶抬头,眼神之中带了诸多愤恨,盯着他的背影良久,终于苦笑一声,流下泪来,“到了此时,父王还要骗我么?”她俯身叩首,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在眼前的泥土之上,呼喊一声,“此事,文武百官皆知了!”
“哈!”东莱王喉间一声轻笑,转身向着面前哭泣的女子,眼神之中露出几丝失望,“瑶儿宁可相信外边流言,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父亲么?”
第七十三章 安知若薇(6)
这样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是扎进了秦书瑶心中最为柔软的角落,刺得她的心,一时间都酸了起来。即便是如此,她仍是倔强着,转头轻哼,抬手抹了几把眼泪,略微抬眼,泪眼朦胧地望向秦岚,喃喃念一声,“可您不只是我的父亲,还是这整个东莱的国君啊!”
秦岚听罢,略微皱眉,眼里更是添了几分不忍,楞了几分之后,终于转头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将她拉起,柔声问道,“有何不同?”秦书瑶被他拉起,低下头去,默然无语,眼泪却是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有些失神,仍是喃喃一句,“如果只是我的父亲,定是只为我一人好的。”
“哎!”听罢此话,秦岚一声长叹,心里漾起几分难过,她,难道说得不对么?抬眼望向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心中尤是心疼,心里念一声,若我的瑶儿只是平常人家的姑娘,不用理会这万千俗世,若我只是田间农夫,不用为了祖宗这偌大基业而日日忧心,又怎会容不得你嫁一个心仪之人?生在王家,享受万千尊荣,却并非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随了性子来啊!念及此,一声长叹,略微苦笑几声,转身向永福宫而去,向着身后的女儿徐徐一句,“你且进来答话吧。”
秦书瑶心里,有几分愤恨,定定地站在那里,将秦岚的背影凝视了许久,方才一跺脚,跟了前去。
夏日流风,柳舞花飞,娇蝶停滞,溪水潺潺,好一派柔美风景!然而在东莱永福宫中,秦岚父女却是这样冷冷对峙着。秦书瑶愣愣地站在殿中,低了头去,满面泪痕,仍是抹几把眼泪,低低啜泣着。秦岚坐于龙椅之上,观她那副凄惨模样,心中酸涩,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抬头宠溺一声,“莫要再哭了,眼睛肿了,可是不好看了。”
琴香上前,烫了一壶清茶,放于东莱王案上,见二人如此情景,眼中不由得闪过几分狐疑,却也不敢多言。秦书瑶听得父亲如此言语,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答话。那东莱王仍是从容着,拿起案上放着的茶盏,轻呷一口,抬眼望着殿中站着啜泣的女子,轻轻指向身侧的椅子,扬眉念一句,“你不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