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黄先生还未娶妻,于女人的事上怕是不清楚,他也不好明着说出来。
于是高深莫测地端了茶对他眨眨眼睛:“无妨无妨,只是来得时辰不巧罢了……”
主家召来相见,怎么还会时辰不巧?
黄先生正疑惑着,突然就听见里头一个绵软柔韵的声音吩咐着:“去让小厨房的张妈妈烧一碗浓浓热热的姜糖茶来,小姐急等着。”
便更是落实了陈掌柜的猜测。
主家未说可以走,他二人在外面也只能干坐着等。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
蕙如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让兰溪重新帮她净了面,抹了香脂,这才款款出来。
“对不起,刚刚突然有些头疼,怠慢了二位。”
陈掌柜连忙起身道:“不敢不敢,六小姐身子要紧。若是没什么急事,咱们明儿或是后儿来都是可以的。”
“没事儿了。”蕙如笑了一声,吩咐人给二人换了热茶,将手中的三本账簿交给兰溪,对她使了个眼色。
兰溪接了账簿,绕出屏风,直接走到了黄觉的面前。
他们没想过,六小姐的贴身大丫鬟会突然从屏风后头出来,带着一身淡淡的香气,俏生生立在自己的面前。黄觉怔了怔,一双眼睛落在兰溪的脸上。
看起来年岁不过十六七,正是花娇人美,嫩得出水的年纪。天水碧的纱裙,罩着一件宝蓝色绣暗银兰草纹的褙子,腰间一条水红的束腰,更衬得腰肢纤细,盈盈一握。头上梳着双丫髻,戴了两朵粉色的绢绒团花,花蕊里伸出两根细银丝缀着米粒大的珠子,随着行动颤巍巍的说不出的好看。这张脸虽不是天香国色,却也是清丽脱俗,眉目舒阔,眸光清正婉约。
贴身的丫鬟居然是这么绝色的姑娘,黄觉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忙垂下头不敢再看。
“还要劳烦兰溪姑娘了。”陈掌柜是见过兰溪的,却不像黄觉那般局促,早伸手将账簿儿接了过来。
兰溪也是头回见到黄觉,知道他便是姑娘在马车上时说过的,可得大用的人才,不觉多看了几眼。
是个周正的年轻人,沉稳持重,看着挺正派老实,却没想到会是动些小手脚,从主家坑些小银钱的家伙。兰溪的目光在他身上只溜了两圈便收了回来,对着陈掌柜盈盈福了福身,笑着说:“我们姑娘说,这账本子上有几处地方看得不是特别明白,所以想请黄先生给细细地解说一下。那不明白的地方,都有小签子夹了,一翻便知。”
陈掌柜看了看手中的账簿,果然,有几页上夹着黄色的碎帛条子,上头还有清秀的蝇头小楷做的标注。
没想到这些他看着都会犯晕乎的账簿子,姑娘全都细细地认真地看过了。
果然是个十分尽力的小姐。
陈掌柜转身将账簿交给了黄觉:“好好地回着话吧。”
黄觉接过账簿,只在夹着黄帛的地方扫了两眼,汗水涔涔便要从额头滑落。
恍惚间,他听着那俏丽丫鬟对陈掌柜说:“请陈爷爷到隔间用茶,这里有我们几个伺候也就够了。您在这儿,怕是黄先生回话回得越发小心,您没瞧见,这都紧张得满脑门子汗了!”
然后陈掌柜笑着离开,带上了房门,隔绝了外头璀璨耀目的阳光。
☆、第54章 杜家的希望
从未经手过账目的人,能在这几个月里便查出他动过的手脚,他怎么也不能相信。
可那些黄帛,黄帛上的标注,明明确确地指出了问题所在,想得比他自己还要周全细密。
他的汗止不住流下来,拿在手中的账本重逾千斤。
就算他尽力填补了大半,但贪墨主家的污点是怎么也抹不去的。只这一条,便能要了他的命去。
黄觉灰白了一张脸,只觉得前途晦暗无光,连一点点奔头也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传来六小姐平静的声音。
“我觉得你是个人才,只管着七和香这一家铺子实是大材小用。”
黄觉茫然地抬起头,刚刚的声音他听见了,可是怎么也不能体会出其中的意思。
“你每月多拿的,不过一二两银子,经年所累,加在一起不过十五两多些,并不过份。”六小姐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心惊,“只是这两个月,看你使了不少气力,填补上了近十两。莫不是黄先生想补全了银子,然后离开?”
黄觉立刻撩衣跪了下来。
既然主家已经发觉,那么如何处置也是主家的事。原本就是他做错,便是将他拿到官府里问罪,他也不能有怨言……只是,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还有,还有心愿未达成,他如何甘心。
怔怔地跪在那里,往事历历在目,撑在地面上的手背被溅落的温热水滴浸湿了。
他只觉得周身的疲惫,这些年苦苦支撑的力量,仿佛都随着泪水流了出来。
虽不甘心,却又有种临近解脱时的空虚柔软。
他静静地等待着判罚。像他这样不是签了身契的账房先生,若是在账目上有了污点,就算主家宽厚不追究,他日后也难寻到新的雇主。
然后他就见到一袭水绿色的裙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水波绫的料子滑软轻薄,就真的像一泓碧水,行动间能浮起层层涟漪。一方素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帕子递到了眼前,他听见六小姐轻柔婉约的声音:“好男儿有泪不轻弹,黄先生起来说话。”
未出阁的六小姐居然绕出屏风直接见他,也大胆大了些。
黄觉不敢抬头,也不敢去接那帕子。然后那袭水绿色的裙角无声地退出他的视线。
“我觉得你是个人才。”她说,“每个月只取一定的金额,必是有无奈之处。现在又在想法子填补。”
黄觉只觉得口中苦涩,不知要如何说才好。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文,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贪欲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情有可原。”蕙如并没有回到屏风后面,而是在黄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觉得黄先生是个可信之人,如果先生不弃,还请继续留在沈家。”
黄觉愕然抬头,就见对面坐着的六小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浅碧色的半臂,水绿色的长裙,耳边垂着两颗小指肚大的明珠,乌黑的发髻上只簪着两支梅花细银簪子,衬着一张莹如白玉的小脸,显得清雅端方,虽不是极艳的面容,却令人移不开眼光。
难得的是她的目光清亮,明明是尚未出阁的小姐,却这么大大方方地坦然坐在自己面前,毫无羞怯心虚之态。
她看着自己的神情和目光,让他油然而出一股熟悉的感觉。
明明面目完全不同,年纪也小了些,却让他,有一种被亲人看着的感觉。
长年压抑着的情感在他的心里翻腾着,明明已经干涸的眼中,又有新的酸热涌出来。
都已经快要忘记自己的本姓,却在与六小姐对视之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蕙如看着黄觉面上不停变幻着的表情。这么近的细细看清了,她更加能确定,自己并没看错,七和香雇的这位账房先生,正是自己的堂兄杜珏。
杜珏一直跟在长兄杜衡身边学习打理杜家的生意。杜衡去哪里都要带着他。
算一算,离着那年已过去四载,当年仅十九岁的堂兄现在应该二十三岁了。他看起来却比实际年纪要成熟许多。
这四年里,他定是经历了相当的苦难和磨砺,将一身的张扬傲性都磨光了。
既然当年他逃出生天,为何不回杜家?为何改换了名姓留在京城?
蕙如有一肚子话想对杜珏说,但她不能。
她是沈家的六小姐,而不是杜家长房的嫡女杜若。她拿什么身份拿什么立场来问?
“黄先生家里可还有人?”想了想,只能先问些家常。
黄觉已经站了起来,却不敢坐,只低下了头,手指在身前绞扭。
“有一位长嫂,和一个侄儿。”
就听“咣当”一声,他惊地抬头一看,就见六小姐面色惨白地站起身来,约摸是站起来太急,身后的椅子翻倒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轰响。
“怎么了?”听到声音的兰溪冲进屋,见蕙如和黄觉面对面站着,身后倒着张椅子,不觉大急,抢步上前挡在蕙如的身前,竖眉骂道:“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黄觉忙着摇手。
蕙如将一心护主的兰溪拉开:“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黄先生的事。你扶我先到屏风后头,头有些晕。”
兰溪狠狠瞪了黄觉一眼,忙将蕙如搀进去。
“黄先生之前从账上多拿银子,是为了你的嫂子,还是为了你的侄儿?”
黄觉犹豫了片刻,方回答说:“不敢瞒着小姐,黄某原是江夏人,四年前随着长房伯父一家来京探亲,途中遇了劫匪,家中长幼只有我护着有孕的嫂子逃了出来,因为受了惊吓,嫂子胎像不稳,我们无法回乡,于是我找了几份零工,勉强在京里住下。直到后来遇上陈伯,他体恤我们叔嫂艰难,见我能记账,于是让我来七和香铺子里。我原本想攒几个钱,就算不能回乡,也好托人捎信回家……”
“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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