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在车里瞪大眼睛,揭开车帘一角往外看。看到母亲走到庵门,小尼迎门还算恭敬。引客进去,也算有礼,澄心松一口气,只觉得身子酸软无力,手紧紧抓着门上车帘才算没有一下子软跌在车中。
小尼引郑夫人庵中去,郑夫人松了半口气。小尼见自己来,慌忙命另一个小尼往里通话。那小尼不顾出家人行止,云裳随着急步飘摇,就是郑夫人也觉得怪,象是在等着我来?昨夜的事情到此时近午时,这庵里人没往京中去,就不会知道郑家被抄的消息。郑夫人只能疑惑,象是有事情找我一样。
庵主慧丰匆匆迎出,两人在庵内一条石头路径上碰面。慧丰倒是不慌张,合十为礼道:“夫人大驾光临,小庵蓬荜生辉。夫人请庵堂里坐。”郑夫人是理过发丝抚过面容进来,虽然眼睛还红肿着,却是态度安详象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儿,对着庵主还过礼,还是那个客气慈悲的郑夫人:“打扰庵主了。”
进来坐定命人送茶,慧丰询问道:“夫人来了,小姐又在哪里?”郑夫人愕然一下,她本待先坐下来,再和慧丰说过以前自己的相待,察颜观色间视其情况再提出借宿一事,不想慧丰一语就问出来。心中有事的郑夫人明睁双目,对着慧丰怔怔地看去,难道她知道什么?
郑夫人的惊疑不定,全看在慧丰眼中。她念一声:“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再道:“夫人双眸红肿,小尼看得清楚。”郑夫人见她依然是面色平和,突然心就定了。一股暖流在心间流过,明明白白告诉她,这姑子如郑成所说,是个可靠的人。
“师傅,请容我讲来,”郑夫人心中一宽,昨夜凄楚又上心头,她含泪起身对着慧丰拜倒:“落难人前来投靠,请容身一时。”慧丰大惊,急忙拉起郑夫人:“世人有难,本该相助,夫人言重了!”
这样说过,慧丰又唤小尼:“云智,请刚才那两位施主来相聚,再让云眠去门外请小姐和夫人的行装来。”郑夫人只听着,泪水不急气地顺着面颊又出来。此时不是哭的时候,郑夫人急急拭泪,问慧丰道:“请问师傅,敢是知道我家的祸事了?”
慧丰手握佛珠,呵呵笑上两声并不答言。一面让茶一面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时,慧丰才笑着一伸手:“夫人请看,这是何人?”顺着她的手指郑夫人看去,门外进来一个妇人和一个丫头,都是面有啼痕又兼慌张。
妇人和丫头进来就张着眼睛看,惶惶神色与郑夫人骤惊的眸子触碰在一起。郑夫人立即站起来:“奶妈!莲瓣!”这两个人是澄心的奶妈郑刚家的,和郑夫人的丫头莲瓣!
庵堂内哭声呜咽,郑刚家的和莲瓣一左一右跪下,各拉住郑夫人的一角衣襟,郑刚家的泣道:“能再见到夫人,如同隔世一样。昨夜家里惊变,夫人和小姐被赶出门,我们都是搜身过才容许出门,说是怕夹带何物。我和莲瓣到处寻找夫人,寻到舅老爷门上……”
说到这里,郑刚家的说不下去了。郑夫人面色铁青听着莲瓣接下去哭道:“舅老爷不收留我们,反而说什么早就断绝兄妹关系。我们只问夫人哪里去了,舅老爷让人……把我们打了出来。”
“我兄……不以我为妹,我也无兄!”郑夫人愤然一卷袖子,面上旧泪痕停在面上,眼中只有怒气满眸,再无新泪出来。慧丰劝道:“夫人请安坐说话,”再劝郑刚家的:“奶妈也请坐,”
又伸手相扶莲瓣:“总算与夫人相聚,姑娘莫再悲泣,徒惹夫人伤心。”
外面有脚步声响,是小尼云眠陪着郑成和澄心进来。跪地的郑刚家的和莲瓣又扑过来去扶澄心:“姑娘!”慧丰则是过来见礼,一毫儿礼节也不失。弯腰稽首道:“见过姑娘。”
澄心睁大眼睛对跪伏着哀哀的奶妈和莲瓣看看,认真郑重地绷着脸儿,对慧丰还礼:“我和母亲来此,打扰师傅了。”这不卑不亢的姿态让慧丰暗暗称赞,慧丰再劝起奶妈和莲瓣,亲自送澄心入座。转过身对云眠道:“后院收拾出两间静室,请夫人她们住下。”再对着郑成合十,面色犹豫道:“这位贵介?”
郑成趴下来叩头有声,对慧丰重重磕了几个头,再爬起来道:“我哪里都可以歇,大师只收留夫人小姐就是大恩大德了。”慧丰见他明白,呵呵笑着对郑夫人道:“小庵全是女尼,实在是收留贵介不便。”郑夫人由心中暖流转为心中激动,又见到两个家人,只对着慧丰默默泪流。端坐着的澄心伸手去扶母亲,轻晃几下让她别再哭,自己对着慧丰一本正经地道:“有劳师傅。”
见到郑夫人和姑娘有了落脚处,郑成躬身道:“夫人和小姐这里先打扰师傅们,我去城里打听老爷关在哪里,天将午时,这早饭儿不知道有没有用上?”这话一说出来,一直肃然的澄心也流了泪,郑夫人和郑刚家的、莲瓣失声又都痛哭起来。慧丰也不再相劝,只是念谒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澄心只容泪水流出片刻,也不掏丝帕,用力举起袖子,用力在面颊上擦过,对着郑成重新肃然地点头:“有劳郑大叔。”郑成出用力对她点点头,嘴里发出沉沉地一声“嗯!”,不再说话,转身走出。
庵堂上哭声中,慧丰不慌不忙问道:“天将午时,敢问夫人小姐们,可用过午饭?”郑夫人摇一摇头,又看向郑刚家的和莲瓣,这一对忠仆,是上午奔来,应该也没有用才是。慧丰这样一说,大家都觉得腹中饥饿,对着慧丰一起看过来。
慧丰亲自起身,先吩咐云智:“把斋饭送到后面静室里去,”再对着郑夫人弯腰:“小尼领夫人小姐过去。”把主仆四人送到静室中,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送来。慧丰退去,主仆四人不及看这住处,分着用过午饭。郑夫人让她们都坐下来,一一安抚过,细问昨夜情形:“莲实怎么不在?”这两个贴身的丫头只来了一个,郑夫人心中起了担忧。
不提莲实还好,提起来莲实,郑刚家的和莲瓣又伤心起来。郑夫人心中一痛,惊问道:“她,她……”莲瓣泣不成声:“昨夜夫人被撵出门,他们满府里搜查过,又把出府家人个个搜身。莲实她,她说清白姑娘家,怎能让男人们搜查,她羞愤之下…….就撞了墙。”
好似一个雷霆重重击来,郑夫人身子摇晃几下,想到昨夜那样的慌乱……突然就是一阵旋晕,人似没了骨头一样往下坠去。
在神智不清中,耳边传来女儿澄心的哭喊声:“母亲!”
第六章,全凭心之一念之间
郑夫人并没有晕厥,她听到丫头恶耗,猛然气血攻心才有旋晕。身边是女儿的哭声,还有奶妈和莲瓣的急呼声。郑夫人虚弱地睁开眼睛,对着女儿焦急的小脸儿微笑:“不妨事,”撑一撑强着坐起来,郑夫人眸子看过澄心、郑刚家和莲瓣,突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人重新又强硬起来。
桌上有茶,莲瓣倒来给郑夫人喝了几口。觉得好些后,郑夫人重拾微笑。眼前有幼女忠仆,哭为何来?自昨夜后,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不要再哭的郑夫人,又一次拭去泪水。自头上拔下梅花簪子,再取下手上碧玉钏,澄心明白过来,也取下自己头上首饰交到母亲手上。
一方锦帕上,堆着十几件簪环,一旁放着几张银票和几个碎银锭,小银角子。郑夫人柔声对发上光溜溜的郑刚家的和莲瓣道:“他日百倍相还。”金珠子耳环、小玉坠子和些碎银这是郑刚家的和莲瓣拿出来的。
这样一看,居然有许多。郑夫人先取过一张银票:“这个送给庵主,是我们在这里借宿之资。”澄心接过银票:“奶妈和我去送,母亲不必劳动。”郑夫人含笑点点头,伸手抚一抚澄心小面庞,温柔道:“我儿此去,要和气些。”澄心用力点头,转身和郑刚家离去。郑夫人不无欣慰看着女儿背影,莲瓣也道:“姑娘懂事好些。”
家适大难,幼女也知安慰,郑夫人笑中带着辛酸。乍一觉酸楚,又即敛去。在房中和莲瓣正商议着,澄心小脸儿涨得通红回来。慧丰相伴着进来,对郑夫人惶恐道:“这银子断然不敢收,罪过罪过。”推托几次,慧丰坚不肯收。郑夫人带着女儿起身,泪又盈于睫,真不知哪里来这许多泪水。
母亲在前,女儿在后,郑刚家和莲瓣在旁。对着清瘦逸朗的慧丰拜,再拜,再再拜!象是千拜万拜也拜不过慧丰的情意。告诉过自己不再哭的郑夫人,死死在伏在地上,身子扭动着,强忍着不肯哭出声来。而澄心,没有去扶母亲,身子站得笔直,严肃地对着慧丰,极其认真地道:“他日,必定百倍相敬!”
什么是锦上添花不须有,雪中送炭无须多。肃然的澄心可以看到,这房中就是一场火热热的炭火,由慧丰心中至手上,再至她音容笑貌间,热情劈驳地交到主仆手上和心中。
慧丰嘘唏扶着郑夫人,又对着澄心和气一笑。再告诉郑刚家的和莲瓣:“起来说话,以后如何,还要从长计议。”提起这个,郑夫人和莲瓣刚才商议过,当下道:“长住总是不便,待见过老爷讨来主意,我们不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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