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先生,我听了央央的话便知道了,单就她对你的感情上来讲,我是没有机会的。但,我也会有私心,我以为央央这样爱你,可你未必是个值得的人。所以,当湘凝写信告诉我你们离婚了,你做了对不起央央的事时,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渣,竟辜负了央央!央央年纪轻看错了人,总有幡然醒悟的时候吧?然而,我又错了。”
“所以知道真相后,我很犹豫,我本希望自己的归来能为婚姻失败的央央重新定义她以为的爱情,可是这样的真相叫我明白了,那是痴人说梦啊!就在我举棋不定的时候,央央病了。我不知道同为男人,毕先生爱上一个女人时最深切的体悟是什么,但是就我而言,那就是一种心疼,就是她咳嗽的时候我连气都不会喘的心疼。所以,在她病得最重的时候,我和她说,后半辈子和我一起过吧,咱们老友做伴,旁的我都不介意,你也不要去在乎!你最爱《随园诗话》,那是你在父亲案头读的最多的书,即便去德国留学时都带着,你说那是你少年时的家,那么,今后的几十年我就为你通读这本书,再给你个随园,给你个家,好不好?”
说到这里,徐治中看着毕庆堂,自肺腑的说,“毕先生,我想你饱经世事,是个精明冷静的人,只是,你每每遇到央央便会失了理智失了成算,对她动情是这样,与她结婚是这样,眼睁睁看她离开时,还是这样。我希望先生能够静下心来想一想,你觉得以你们之间的这些活生生的人命,以央央的性格和为人,你们真的还能再团聚吗?你们维持这个状态,一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毕先生,你有女儿有仆从,有地位有买卖,你是个男人,即便一无所有也总要强些!可是央央呢?在这个世道上一个孤身的女人独自过活,她会老会病的啊!二十年后的她会是一个怎样的处境,你有没有为她想过?我不敢奢求太多,我与央央只要比最要好的朋友更亲密一些,比最普通的夫妻稍疏离一些,我便满足了。”
说罢,徐治中便转身往出走,刚走出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屋里毕庆堂用很小的声音说,“囡囡在楼上,楼梯右面的第三个房间。”
徐治中走进囡囡房间的时候,谭央正在拿着一本书给女儿讲故事。徐治中把一个包着玻璃纸的洋娃娃放到言覃的枕边,接着问了谭央孩子的病情如何。他走之前,言覃忽然问,“叔叔,你是妈妈医院的医生吗?”徐治中笑着摇头,“囡囡啊,医生不穿我这样的衣服,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言覃听了他的话,便将枕边的洋娃娃狠狠的扔到了地上,随即委屈的抱紧谭央,一声不吭。徐治中笑着捡起脚边的洋娃娃,将它谨慎的放到柜子上,和言覃其他的洋娃娃摆在了一起……
言覃退了烧后又咳了几天,等孩子完全康复,谭央离开毕公馆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
林稚菊在医院里看见来上班的谭央时,同她在走廊里简单说了说医院这些天的情况,就在谭央打开门要进办公室的时候,林稚菊无意间说了句,“我们本都担心,你病才好又要去照料女儿,怕你吃不消,没想到,你倒是胖了,气色也好了!”
谭央在办公桌上看见了一张便条,徐治中在公文纸上仓促的写了句,“要事离沪,急赴南京,归期不定,央央勿念。”
谭央晚上下班在大街上听见报童的叫卖才知道,几天前,也就是1936年12月12日,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东北军与西北军的领袖于西安兵谏剿总司令蒋委员长,史称“西安事变”。
☆、75.(73)君撷
这个月的二十七日,正是谭央的生日,中午时章湘凝给她拎来一个大蛋糕,说最近她家老头子看的严,不放她晚上出来,没法子与谭央一起过生日了。谭央笑道,不要紧,又不是小孩子了,哪儿就指着生日要糖吃啊!章湘凝陪她笑罢,小声埋怨,这个徐治中,一肚子痴心也用不对地方,你一年只这一次生日,他连个信儿都没有!
谭央下班后,一出医院大门便被守在外面的方雅逮到车里,还嚷嚷着要请寿星吃饭。谭央诧异道,“我竟不知,你还把我的生日记得这样清楚!”方雅愤愤不平的白了她一眼,“白眼狼,亏我每年都给你买东西!”谭央笑着没接话,每年方雅都送她寿礼,却都是毕庆堂事后为她讹来的。
谭央以为依着方雅的做派,请人吃饭总要去汇中饭店,再不济也是个新开的体面西餐厅。可方雅叫司机七拐八拐,竟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中式菜馆停下了,店是新开的,开张的红绸还挂在牌匾上,匾上四平八稳的写着三个字——福寿斋,店面不小,吃饭的人却寥寥无几。
谭央打开还飘着油墨香的菜谱翻了翻,便皱着眉和方雅小声嘀咕,“哪儿有这样开菜馆的,这川鲁粤湘几大菜系的菜都有,连杭帮菜苏帮菜都捎上了,可哪一样都不全,零零散散不成系统,”说着,谭央又往回翻翻,“不过吧,倒是把那些名不副实、糊弄人的大菜都剃掉了,留下的倒是家常实惠的。”方雅随她翻着菜谱,附和着,“就是,其实菜馆就该这么开,以前倒是没想到,没准儿这店还真就歪打正着的红火了!”
大略是店里客人少的缘故,一大桌子菜很快就摆上来了,谭央夹起其中几样尝了尝,便抿嘴笑道,“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好地方?我大概以后会是这里的常客了!”说着环顾了一下这大大的店面以及里面星崩的几个吃客,担忧道,“若是这店能开下去的话!”方雅不屑一顾的笑了,大咧咧的说,“开不下去才好呢,我把这些厨子都挖走,你以后到我家过嘴瘾去!”谭央不禁蹙眉轻声说,“哎呀,方雅姐,你小声点儿,人家这才开业!”
两个人一面吃一面说笑,兴致高时还叫来了酒,小小一盅酒,方雅与她碰了碰杯,促狭道,“我干了,你沾一沾就好,省得你醉过去了,我脑子一热,图省事再把你送去毕公馆。”见谭央面色一沉,她又连连往回收,“行了行了,祝我的央央妹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罢,她仰头喝光了酒。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将一小口酒抿在嘴里,谭央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德国为了早日回国,埋头在医院学习,那天早上天特别蓝,小城海德堡静谧而美丽,她捧着白大衣和笔记本往医院走,猛然想到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便半路折到邮局拍了份电报回上海,她说——“我生日!礼物?”短短的电报,连标点算一起才七个字,却活脱脱一副在爱中有恃无恐的小女子的模样,娇憨可爱。她都能想象得出她的大哥拆开电报时,指间夹着烟,摇头轻笑的样子。
没过几天他就回了电报,也只五个字,连标点都没有——“明年送双份”。拿到电报的谭央开心了一整天,睡前还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读完书回国就死都不离开上海了,陪在他身边,一家人一起,过年过节过生日,若能够,便再多生一两个小孩,就这样热热闹闹的过一辈子!
她当时怎么都没想到,时隔一年,她二十七岁的生日会是这么个过法。所以,她现在不敢想,等到明年,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她的生日又会怎样过,会在哪里?和谁一起?
“央央,快看你喜不喜欢,姐姐送你的寿礼!”方雅的话把谭央从纷乱的思绪里拽了回来。
谭央笑着接过方雅递给她的长方形蓝绒礼盒,盒里并排摆着两枚大小形状一样的凤凰胸针,两只凤凰相对、尾并展,它们的头和颈镶的都是黄宝石,只是两只凤凰的身尾,各自镶着颜色渐次加深的红宝石与绿宝石。这东西做胸针戴在身上是不能够的,奢华明艳到喧宾夺主的地步,却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品,巧夺天工又价值连城。
“央央啊,你读书好,应该知道吧,凤凰是两只鸟!”方雅煞有介事的说。谭央抬手轻轻滑过盒子里的胸针,“是,凤是雄鸟,凰是雌鸟,两只在一起,才是比翼齐飞。”方雅摇头无奈道,“所以说,送你东西真是不容易,拿钱堆出来的诚意你是眼皮都不会抬的,想要别出心裁些,又不是读书人,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这半个月,上海大大小小的珠宝行都被踏平了!也只巴望着这两只鸟,你真心喜欢才好。”
“喜欢,方雅姐费心了,”谭央低头合上盖子,犹犹豫豫的将它收了起来。
小半瓶酒下肚的方雅明显的话多了,她说话本就直,有酒撑底便更没了顾虑,“我说你新交的那个男朋友真是不怎么样,你一年只过一次生日,他跑到哪里去了?”谭央听罢就笑了,也不做声。方雅见状更生气了,“我说你别不当回事,我看他这是把你哄到手就大功告成了,这种男人你可趁早看清些吧,否则……”谭央见她越说越来劲,只有苦笑着打断道,“方雅姐,他有公干,现在不在上海!”
方雅眉头一挑,“公干?他忙着公干就是升官财比你重要,没准儿哪天为了攀龙附凤就把你甩了,你个糊涂虫!不在上海?不在上海不送礼物也不带句话,我若是你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外面新结识了哪位小姐,鞍前马后的效劳,晕头转向的,都不记得你姓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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