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杀人害命的手段,我见识的够多了,求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别让我再多恨你一些。
章湘凝用洋做派为刘法祖过生日,她要刘法祖许个愿后吹灭蛋糕上的蜡烛,刘法祖瞪着一桌子白花花的西点,大声说道,“我的愿望就是今年娶位太太,姓章的太太!”大家听了便哄笑起来。刘法祖一板一眼的吹灭了蜡烛,章湘凝正红着脸嗔怪他,哪有许愿这么大声说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一样。刘法祖却认真的对她说,“赏碗长寿面吧,乡下人吃不惯西式蛋糕。”
徐治中哈哈大笑道,这个刘法祖啊,只他对湘凝有法子!说罢,他侧过脸去看谭央,谭央却望着面前银色的刀叉呆。“怎么了,今天兴致不高,是不是最近医院忙,累着了?”谭央笑着摇了摇头。徐治中竟带着几分顽皮的温声道,“等下带你去个地方,烟雾缭绕,四季如春,嗯,还有清音雅意!”谭央不明所以的望着徐治中,他却神秘一笑,并不说话。
因章湘凝与刘法祖正是恋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所以匆匆吃了些饭,几个客人就很有眼色的告辞了,留他们自己去甜腻。
当车停到弄堂深处一栋古色古香的老旧木楼前,看见上面的牌匾,谭央颇有些瞠目结舌,徐治中赧然一笑,“原汁原味的扬州澡堂子,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地方,竟有全中国最古雅的评弹,如今光裕社的评弹一味的求新求奇,见得多也味同嚼蜡了。这里却用吴歌昆调说着乾隆年间的老本《游龙传》,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谭央听他的话连连点头,“前段时间去听光裕社的评弹,竟说起了《啼笑因缘》,精彩是精彩,却有些不伦不类。小时候总听评弹,因我母亲爱听,逢年过节父亲便请老艺人来家里说,总觉得还是那时的评弹好听些。”说着,谭央瞄了一眼门楹旁一排“敬迎男宾”的小字,无奈笑言,“你这人虽不吝美,却忘了我是个女人了。”徐治中不以为意的打开车门,下了车,低声道,“若真有一池子的男宾,我也不会带你来,今日这澡堂子姓徐,我包了场!”
澡堂子虽古旧了些,却很干净,一进门,温热的雾气直扑人脸,四肢百骸在这样的热度里舒展开来。徐治中带着谭央径直上了楼上的雅间。这雅间竟是个会客的地方,桌椅书案屏风一应俱全,窗子打开能看到楼下的水池,池边的台子上,一个穿着藏蓝泛白长褂的老先生抱着小三弦唱着单档,吴侬软语并着柔缓的弦鸣,在池子的淙淙流水声里,别有一番清雅意境。
店里的伙计拿着大茶壶为谭央倒上一杯浓浓的茶,那朴拙的粗茶笨香,扑鼻而来,正对眼前的光景。谭央坐在窗旁,捧着茶,侧耳听着评弹。徐治中刚要关门,李副官却拽住他道,“兄弟们都想洗个热澡,舒坦舒坦,参谋长,你看?”徐治中点头,“去吧,去吧。”几个人如蒙大赦的往下跑,临下楼前,李副官还撇了一句,“在这儿也碍你的事!”徐治中听这话心都悬起来了,唯恐被谭央听了去,回头看,却见她正全神贯注的听着评弹。而门的另一边,林副官木桩一般,直挺挺的站着。
“你也去吧,”徐治中对他和颜悦色的说。林副官板着脸回答,“不!在这里守卫参谋长安全!”徐治中皱着眉看了一眼里面的谭央,哭笑不得的问,“怕我不安全?”林副官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徐治中无可奈何的掩上了房门。
徐治中坐在谭央对面,听见李副官带着几个士兵,欢脱的甩开衣服往池子里扎,便如临大敌一般,手忙脚乱的关上了谭央旁边的窗子,谭央笑着说,“我又不去看,你忙得什么?”徐治中摇了摇头,正色道,“知道你是医生,见得多了,可他们光溜溜的晃在你跟前,我会难为情的!”
谭央细细听着楼下的评弹,徐治中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织锦小盒,笑着推到谭央面前,叫她打开看。盒子里面是一枚拇指大小的浑圆印章,这枚章通体透黄,质如美玉,温润细腻,谭央将它擒在手里,盯着它失神良久,才幽幽道,“黄金易得,田黄难求,我父亲说读书人有一方田黄印,那便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其实,她也曾有一方田黄印,那年她十一岁,画画颇有小成,他父亲便将自己的田黄印磨平,刻上了她的名字。言覃三岁的时候,拿她的田黄印从楼梯上撇下去,印便摔坏了。那是她唯一一次打女儿,毕庆堂回家后便了脾气,责怪她年纪轻,不知疼惜孩子,还说什么大不了的玩意儿,再去买就是。谭央却哭着说,你以为什么都买的来吗?那枚田黄印是我父亲亲手为我刻的!
见谭央一味怔忡,徐治中便低下头笑着说,“上次去你医院,见你用的那枚玻璃私章还是街上匠人刻的,别人用倒罢了,你用就寒酸了,你那一手的好丹青!”谭央莞尔一笑,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印章上自己的名字,偏着头问,“那这章是哪位名家的大作?”徐治中摇头,很不好意思的说,“不是名家,我刻的!”谭央大吃一惊,“你连刻章都会?”徐治中不无惋惜的说,“只会点儿皮毛,刻糟了好几块田黄,只这一枚勉强拿得出手!”
谭央轻轻抚了抚印章,忽然想起了什么,拽来自己的手包从里面取出口红,旋开盖子把口红涂到了印章上。徐治中见状不禁笑言,“你这是红楼梦里的做派,是闺阁里的风雅!”谭央低着头轻笑,“哪儿就这么多话,你替我出去要张纸!”“不用,我这儿有。”说着,徐治中从上衣口袋摸出一个薄薄的小本,摊开扉页摆到谭央面前,谭央小心翼翼的将印章盖在了上边,拿起本子端详时倒吓了一跳。
“这不是你的军官证吗?”
“嗯。”
“把我的名字盖在上面可怎么好?”
徐治中沉吟片刻,“来日带你上阵杀敌呀!”
谭央看他一副天经地义施施然的表情,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低下头看纸上印着的她的名字,却是徐治中的笔迹。谭央心里犯起了嘀咕,若她以后用这枚私印盖章,那便是徐治中在为她署名了,颇多古怪。
谭央握着印章兀自思量的时候,忽听外面林副官一声大喝,“你干什么?”伴着这声喊,雅间的门被咣的一声踹开了。
毕庆堂就这样,带着令人胆寒的愤怒站在了门口。
谭央初识他时,他便是个男子气概颇盛的俊朗男人,可这俊朗里满布着冷峻,略一蹙眉便叫人不寒而栗。后来他做了父亲,有了正经买卖,那份冷峻便渐渐的退却了,柔和了,他倒由此生出了另一番风神,更叫她心仪。可此时此刻,他站在那里,倒似将这些年深埋的冷峻之气全都厚积薄出来,那样的愤怒与冷酷直迫而来,谭央看着,倒真有些怕了。
徐治中正眼都不看他,便冷哼一声,将手里的茶碗摔到桌上,“毕老板,也不敲门就闯到我房里来,这是你们商会的规矩?”“小王八羔子,敢和我谈规矩?把我老婆关在你房里,这是什么规矩?”毕庆堂暴跳如雷的指着徐治中大吼。林副官见状一步冲上来去压毕庆堂的胳膊,叫着,“你竟和参谋长这样放肆!”他手一搭到毕庆堂的肩上,便被毕庆堂回身一脚踹在肚子上,一个踉跄倒了出去,毕庆堂外面的随从顺势按上去,把林副官擒在了地上。
毕庆堂紧走几步到徐治中面前,俯身红着眼盯着他,匪气十足的喝道,“小子,我就说这一次,你若再敢来找我太太,我叫你活不到吃下顿饭!”徐治中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凌然道,“好,我也只说这一次,别再来打扰我和央央,杀你,我怕污了我的手!想杀我?你也不一定有那个斤两!”
“小王八蛋,你想见识见识爷的斤两?好,你找死,我成全你!”说着,毕庆堂拔枪上膛,枪口正指向徐治中的额头。谭央见状,大叫一声“够了”,死命的拨开毕庆堂的枪。她面向毕庆堂,站在了徐治中的身前。
毕庆堂看这情形愣了愣,随即羞恼异常的大吼,“你站在那儿干什么?过来!”谭央望着他,泪盈双目,她哭着说,“你不是又要杀人吗?那就杀了我吧,反正我的亲朋好友全都一个又一个的死在了你的手里,还差我一个吗?”说到这儿,她哽咽片刻,又绝望的说,“其实,你就该一早杀了我去拿苦难佛,没有你,没有囡囡,我就不会因为有牵绊而要去留恋这个叫我生不如死的世界!”说罢,谭央两手捂着脸,大哭起来。
毕庆堂听了谭央的话,心头猛地一震,他下意识的退了半步,僵在了那里……
徐治中被谭央的一番话说懵了,他不知谭央和毕庆堂之间究竟生了什么,可看见谭央哭得脱了力的模样,他忙揽住她,轻声劝慰,“央央,不要哭,我们走,我带你离开这儿。”
毕庆堂看见徐治中的手搭在谭央肩上要带她离开,便疯似地冲上来拨开徐治中的手,大叫,“别碰她,你把我太太带到哪儿去?”谭央闻言狠狠的推开了毕庆堂,歇斯底里的大喊,“谁是你太太,你杀他们的时候想没想过我是你太太?你没有王法、没有良知,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钱杀人,你还不知悔改,如今又因为愤怒而屡动杀机。说我是你太太,毕庆堂,你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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