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央蹙着眉,有气无力的倚在门上,满心期待后的失望与这些日被关的委屈,一股脑的涌了上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雾。
“少爷该回去了,在这儿耗了一整天了。”虽然在二楼的雅间,可大烟馆嘈杂吵闹的声音还是从下面传了上来。毕庆堂一声不吭的抽着烟,陈叔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过了好一会儿,毕庆堂忽然开口说,“陈叔,你帮我想个主意!”陈叔很为难,“今天在这儿咱们不是都试了吗?冯康他是软的硬的都不吃,真没想到,他这大烟鬼这几年,自己过得窝囊糊涂,可一牵扯到谭爷的千金,居然硬气明白起来了!”毕庆堂面色更沉了,陈叔犹犹豫豫的说,“一个老头子罢了,少爷派几个手下的人去,直接把谭小姐给救出来不就得了。”毕庆堂冷哼一声,“要是能,我不就早都救了?把冯老头惹火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和谭央乱说一通,那我就彻底没戏了!”
毕庆堂又拿出一根烟,点起来接着抽。“少爷,整个上海滩的大烟都攥在你手上,一个大烟鬼,你不给他鸦片,他还能狂的起来?”“让谭央眼睁睁的看着她表叔为了她受罪,她会心有不忍,更会因此而觉得,我很卑劣。我不是不想卑劣啊,可我卑劣起来,她不喜欢,我有什么办法?”说罢,毕庆堂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陈叔品咂着,为难的说,“这投鼠忌器的,还真是难办。”
毕庆堂闻言便将剩下的大半支烟死死按在烟灰缸里,目视前方,低声说,“看来,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陈叔看着烟灰缸里的烟灰,默然无语,随后,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冯康总是早出晚归,谭央估摸着时间,马上就要开学了,便觉得不能在这样了。这天,听见院子里表叔的动静,谭央便拍着门高喊,“表叔,表叔!”“干什么?”“表叔,你放我出去吧,学校就要开学了!我要上学啊!”冯康咳了两声,“不去了,让你读书,你就知道野!不准读了!”谭央大惊失色,语无伦次,“不,我要读,我要读,考上敬业中学那么不容易,我要去!表叔,求求你让我去吧。”
冯康走了几步来到谭央的房门前,苦口婆心的说,“你也不小了,十七八的姑娘,这么晃着也不是个事儿。这几天,表叔给你张罗了一个婆家。姓李,开绸缎铺的,铺面上有五六个伙计,家里有两个帮佣,是个根本人家,大人都通情达理。那后生我今天也见着了,比你大四岁,本本分分的,说话做事也有模有样。哪家闺女得了这样的姑爷,哪家的福气!”
谭央瞪大了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冯康听见里面没有动静,回身走了,刚要进屋,就听见谭央将门拍得咣咣直响,撕心裂肺的喊,“我不嫁人!我死都不嫁!”冯康并不理睬,谭央还在没命的拍门哭喊,没多久,院里这么大的动静惹来弄堂里几个妇人探头探脑的看,随后嘁嘁喳喳的议论起来,了不得喽,这大烟鬼要卖侄女换鸦片喽。
过了很长时间,谭央的嗓子喊哑了,眼睛哭肿了,砸门的手出了血也麻木无觉,瘫倒在地的她抽泣着,“大哥,大哥你都不管我了吗?”光线透过窄成一条线的窗隙照进来,尘埃在期间乱舞,找不到头绪,看不见出去的路。
冯康似乎不愿夜长梦多,婚礼定在一个月后,他开始脚不沾地的给侄女置办嫁妆,还请来了七八个木匠,在院里打起了家俱。从早到晚,院子里叮叮咣咣的响声令谭央心烦意乱,苦恼更胜。可别管冯康有多忙,每次回家都给谭央带些外面小姑娘们爱吃的东西,什么梨膏糖、海棠糕、蟹壳黄,翻着花的来。孤独多年,这个对情感表达笨拙的老人以为,他的表侄女还是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他用心良苦,谭央却并不领情,她早已不是孩子了,她要的幸福,不是零食能添的满的。
距婚期只有十天了,这日中午,谭央在屋里闹着,说是叫她结婚她便绝食,饿死罢了,她不要这包办的婚姻!冯康在院里气得直跳脚,边骂边悔,真不该叫侄女去洋学堂读书,好的不学,偏学这些。吴妈看着叔侄俩战争的升级,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木匠来给家俱上最后一遍漆了,她便急急的招呼人家的茶水去了。送走木匠,张罗午饭,忙得差不多了,扎着围裙去摆碗筷,经过院里的时候,就听瓷碗落地摔碎的声响,惊呼,“我的天,表老爷,表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啊?”
抹着眼泪的谭央听见了,连忙扒着门,“吴妈,出什么事儿了?”吴妈奔到门前,惊慌失措,“表老爷好像犯了什么急病,喘不过来气啊,脸都青了!”谭央闻言吓坏了,“吴妈,你,快去找大夫,不,不,送西医院!”吴妈揉着围裙,为难,“我,我不知道钱放在哪里,也没去过那些地方!”谭央急了,“去找邻居借钱,叫邻居帮忙!”吴妈连忙点头,一路小跑的出去,谭央在屋里干着急,大声的唤着表叔,也不见表叔答应。
过了很长时间,吴妈上气不接下气的推开院门冲着谭央喊,“小姐,毕老板来了,老天爷保佑,街坊们知道表老爷抽大烟,都不愿意借钱帮忙,正巧我在弄堂口,看见毕老板了!”
腾腾几步,奔到谭央的房门前,毕庆堂按住房门,急切的呼唤着,“小妹,小妹。”那声音深情而激动,脱去了深沉世故的伪装,离别,让压抑的爱烧成了火的海洋。谭央来不及体会个中滋味,便要毕庆堂快去看表叔。汽车开到了院门口,毕庆堂叫司机和另一个随从将冯康抬出来,开车送去医院。接着,他又和吴妈在家里找起了钥匙,找了一会儿,不得要领,毕庆堂便又急又气的去抬脚踹门,还大骂,哪有这么关人的?那老不死的疯了?
屋子虽旧,可门窗都异常结实,所以毕庆堂虽将门踹得山响,连房檐上积年的泥灰都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可愣是踹不开。落下的灰尘迷了毕庆堂的眼睛,他顿时耐性全失,骂了句粗口,还叫谭央躲远些。
“砰!砰!砰!”接连几声枪响,刺耳的声响夹着火药味和火花在门口跳动。谭央哪里见识过这个,吓得蹲在墙角,捂着耳朵瑟瑟抖。毕庆堂试着推了推,推不开,便又补了几枪。哗啦一声,门锁落地,毕庆堂破门而入。几个月没出屋,没见阳光,抬起头,谭央看见门口,刺目的光里站着那个挺拔的身影,逆着光勾勒出的轮廓,清晰异常。
不适应过强的光线,她眯了眯眼,转瞬间,有力的臂膀将她揽进怀中,于她而言,这陌生的怀抱竟带给她意想不到的安宁。再抬头,她看见毕庆堂那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她,浓烈的情意与蚀骨的思念,他也懒得掩饰。原来,突如其来的幸福会驱散空气,迫急迫近,令人窒息。
毕庆堂带着谭央出门叫了辆黄包车,也不知司机将冯康送到了哪家医院。毕庆堂说了几个医院,到那里却都扑了一场空。谭央急得要死,黄昏时分,在离谭央家很远的一家非常大的西医院里,他们终于找到了冯康,死了的冯康。年轻的医生许是因为没救活病人,颠三倒四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陈叔将一个中年医生找来,那医生说,冯康是抽大烟的年月太长,烟瘾太大,所以才鸦片中毒,抢救无效而死。
谭央跌跌撞撞的奔到床前,白色床单下,人的躯体,散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谭央颤抖的手拉住了床单的一角,毕庆堂一把按住她的手,“小妹,不要看。”“我要再看表叔一眼!最后一眼!”她带着哭腔的喊着,固执的拽动床单。青黑的肌肤,扭曲的表情,死亡也会如此狰狞吗?毕庆堂连忙遮住谭央的眼,将她搂在怀里。
可是,这一幕,却牢牢的刻在了谭央的心里。理智一溃千里,谭央撕心裂肺的哭喊,她失去了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18.(16)鸦片
秋雨淅淅沥沥,本就采光不好的灵堂里更显得阴暗湿寒,开大了院门等待着来拜祭的人,可是两天多了,除了毕庆堂和陈叔,再没谁为表叔烧上一炷香了。其实,人嘛,活着的,死了的,孤独既是自由的,也是难堪的。谭央往火盆里放着纸钱,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下来,半生漂泊,一世荒凉,他的表叔生前与身后一样寂寞。
火盆里的光映在谭央脸上,她的泪随着盆里的火苗一同闪动,披麻戴孝的谭央像一只飞蛾,抖动的火焰是她无力承受的伤悲,在扑与逃之间,她犹疑。毕庆堂一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同里,中间的三个寒暑交叠硬生生的空了出来,虚得叫人心慌。好在有眼前的谭央,他才觉得,三年也有了鉴证,三十年凭生了挂牵,他还是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他蹲下身,用棉布手帕去擦她脸上的泪,低声劝慰,“小妹,不哭了,以后还有我呢。”毕庆堂忽然一滞,这话、这动作,像是三年前就该说该做的,如今不过是补上了而已。
这天下午,雨下的更大了,绸缎铺的李家少掌柜的带着几个伙计赶来了,谭央低着头,就看见他长褂下摆上溅上的泥点,应该是来的匆忙吧。“谭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叫人去我家知会一声呢?这不,我带了几个人来帮忙,家父家母一会儿关了铺子便赶过来。”白净的脸,瘦长的身形,温温和和,干干净净的一个年轻人,岁数不大,可自小在店铺里应酬客人,说起话来,老练而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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