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庆堂所说的好地方,是一家英国人开的餐厅。餐厅在八楼,算是上海数得上的高层建筑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人坐在餐厅里总有摇摇欲坠的感觉。里面差不多都是恋爱中的情侣,衣着光鲜,笑容亲昵,在小提琴的伴奏中,云里雾里的谈着情,说着爱。毕庆堂照例让谭央看菜谱,她看着陌生的菜名心里也没主张,于是毕庆堂便对着侍者点出了许多菜,像是替谭央解围,绅士让他做了,主意也让他拿了,末了还体贴的问,这些菜好不好?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他深谙女人的口味又了解谭央的喜好,点出来的菜,就没有谭央不喜欢的。
等着上菜的间歇,谭央去了洗手间,刚一进去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洗手间的玻璃墙前涂着口红,暖色的墙纸,吊灯金黄的光,映在玻璃镜前,朦朦胧胧又金碧辉煌,这餐馆真是讲究到了矫情的地步了,连五谷循环之所也搞出了这么个浮靡的调子。女人梳着最新巧的髻,偏偏的倚在耳边衬着流光溢彩的水晶饰,艳美而慵懒,一袭白色镶金银珠的旗袍,灯下闪着耀目的光,脚上一双银丝掐边的高跟鞋,肩上披着白色的呢子披肩,款式简单至极,却又扣上了抢人眼的金色嵌着水钻的蔷薇花胸针,这身打扮竟将素雅与华丽揉和得不着痕迹。女人长得极美,是西片里外国明星的美,眉目张扬,气场十足,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检视欣赏着自己的美,举止间,眼波流转,妩媚的风情像夏日的熏风叫人陶然若醉。
风情这东西,也好,也不好。风情是吸引异姓的蛊,也是揭穿自己的咒。有风情的女人,总是有年龄的,总是历经过悲欢离合。女人的风情大半在眼底,一个人经历了什么,经历了多少,在眼里,总能看得到。
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终于满意了自己,转身要走,目光在谭央身上停留了几秒。谭央明白,这是她对自己这身学生装扮的无声抗议。人啊,景啊,在这一派旖旎的风情里,她又格格不入了。
当谭央用完洗手间出来后,却远远的看见了这么一副场景。毕庆堂翘着二郎腿大喇喇的坐着,刚才她在洗手间看见的女人就站在毕庆堂身旁,他们有说有笑,看情形二人极为熟捻,也不讲究什么交际礼仪,男人坐着,女人倒是站着了。谭央踯躅片刻,还是慢慢的走了过去。约摸两个人说得也差不多了,女人正要走,毕庆堂却直着脖子向她要去的那边看。“你干什么?”女人嫌怨的白了他一眼。毕庆堂嘻嘻哈哈的笑,“看看你和谁吃饭。”女人自顾自的走了,撇下了一句,“哼,倒还轮到你来管我了?”毕庆堂闻言,笑得是前仰后合。
再回过头,看见谭央回来了,毕庆堂也没收住笑,将盘子递给谭央,“你看你,去了这么久,牛排都要凉了。”谭央坐下拿起刀叉,看着盘子里已经切好的牛排,毕庆堂笑着抢白,“不要谢我!”“哪个要谢你了?我还想自己学着切呢!”眼见谭央不领情,毕庆堂也不恼,低头开始应付自己盘中的牛排,漫不经心的说,“只要你愿意在圣三一堂结婚,这辈子都用不着自己动手切牛排。”其实,他此时想抬起头看看谭央脸上的表情,想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她,以便配合这隐晦温和的情话,只是他没有,他怕吓跑了她,才故意摆出一副不经心的样子。
畏畏尾的不是爱,可是不管不顾的也不是聪明的爱,中间的这个度明明不好把握,他却希望自己能游刃有余。
吃完饭,毕庆堂领着谭央刻意从那个女人的桌旁经过,亲切的唤着,“方雅姐,我们先走了。”方雅也不理他,手放到腮边,笑眯眯的看着谭央,颇为玩味的目光,像是欣赏文艺作品一般。这氛围叫谭央颇感不悦,她也没随着毕庆堂停留寒暄,直直的向门外走去。毕庆堂看着谭央的背影,埋怨着,“这丫头,急着走什么?”接着回过头问方雅,“怎么样?不错吧?”方雅讪讪一笑,“我早知道,你也喜欢这样的女人。”毕庆堂闻言一怔,叹了口气,“这么些年了,物是人非的,你怎么还在纠缠这些?”沉默半晌,方雅挑了挑眉头,灿然一笑,“什么时候正式带她来见我?我封红包给她,做见面礼!”毕庆堂也笑了,“这是你说的,不许小气啊!”“你家老爷子若是在天有灵,看得到,我啊,可真是对得起你们毕家了!”
这天晚间回家,电话铃响了,毕庆堂兴冲冲的抢着去接电话,没想到,打电话的竟是赵绫,毕庆堂借着失望的情绪调侃着,“我莫不是要大财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新娘子居然洞房花烛夜的匀出几刻来给我!”赵绫将手里的礼单往电话旁一扔,没好气的说,“瞧你这礼送的,就差在央央的名字前加上‘内子’两个字了吧?”毕庆堂深吸一口气,追悔不已的说,“哎呀呀,我怎么忘加了这两个字呢?”
赵绫不愿和他闲扯,换了一本正经的语气,“央央马上就要考高级中学了,这对她很重要,你不该分散她的精力,你若是真为她好,就该把男女之情暂时放一放。”
“你又来说教!”
“我是为央央好。”
“你又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来要挟我!”
“你?!”
眼见着赵绫要火,毕庆堂悻悻的将桌上的台历扯过来,气急败坏的翻着,“说,她什么时候考试?”
“七月中旬。”
“现在是三月,四个月嘛,等就等,一周见两次总行吧?我有分寸!”
赵绫得意一笑,语气放缓了,“这还有个做大哥的样子,我觉得吧,央央蛮有前途的,以后应该能考个好的大学。”
“我不会拦着她读书的,你放心。”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觉得,你若真是有娶她的打算,就应该等到她完成学业以后。”
毕庆堂恶狠狠的把台历往沙上一摔,“你这人!顶擅长两件事!一件是泼冷水,另一件,便是得寸进尺了!”毕庆堂本要作,可是,一转念,他却笑了,幸灾乐祸的说,“我倒是想办到了,可若是提前养出孩子来,这婚期,就不是能算得好的喽!”
电话那边,赵绫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愤愤然的挂了电话。这头,毕庆堂拍着沙的扶手,哼哼呀呀的唱起了京剧,那叫一个得意忘形。
☆、16.(14)波澜
七月的考试,谭央在班里一举拔了头筹,考上了敬业中学,和赵绫成了名副其实的师生。上千个学生里,她也排了三十来名,是勤奋,也是天分,谭央自是喜不自胜,急急的去挂电话告诉毕庆堂,毕庆堂也高兴,可是真正让他高兴的不是考上了,而是考完了。
第二天一大早,谭央便上了等在弄堂口的汽车。“小妹,前晚我还做梦呢,梦见你考糟了,见了我,扑上来便哭。”毕庆堂说着,下意识的扶了扶衬衫的纽扣,侧过脸看着谭央笑,看样子,梦的症结倒不在考试上,于他,是个绮梦,他欢喜着呢。谭央偏着头,腼腆的低下头,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其中奥妙,小声回答,“大哥,梦总是反的。”毕庆堂闻言也不气馁,满不在乎的笑了,“是啊,总有一样是反的。”
毕庆堂问她想怎么庆祝,谭央倒是掰着手指说,大哥,我想这样,大哥,我想那样。毕庆堂连连点头应承,还跟着出主意凑趣。毕庆堂撇下正经事和谭央疯玩了一天,天晚了,竟下起雨来。上海的雨,总是下不大,同样是华东的一片云,走到苏杭维扬,下的是烟;走到上海,下的却是雾。黄昏的雨雾里,原本繁华的大上海显得影影抄抄,看不真切,卖花卖烟的姑娘,躲在店铺的檐下避雨,她们身上的碎花布衣是迷蒙的雨景里少见的亮色。隔着玻璃车窗看着外面,汽车行驶,景色也换了一幕又一幕,像是电影院里的黑白胶片,电影放映,胶片移动,故事里的主人公却借着下雨的间歇,偷跑到胶片外,看起了热闹。
晚饭后,毕庆堂将谭央带到了大世界,一场雨,丝毫不影响上海滩上摩登人物们的兴致,大世界的大厅里依旧人来客往,热闹异常。男士穿着西装,或古板,或新潮,手里拎着收起的深色雨伞,拄在地上,是湿漉漉的文明棍。太太小姐们穿着剪裁得体的旗袍,一双双高跟鞋踩出了婀婀娜娜的步态,摇曳生姿,花的娇,蕊的嫩,叶的翠,天的碧,金银的贵气,全被偷来镶在旗袍形形色色的面料上,经过雨的冲刷,更透出了水灵灵的鲜活气儿。大世界里,香风阵阵,衣角轻扬,这里是潮流的先锋,是大都会最华丽的外氅。
毕庆堂本是来带谭央看英国杂耍的,无奈谭央的兴致倒不在这个上,毕庆堂问她,她便小声嘀咕,穿得这样少,不好一直看啊。毕庆堂闻言,本想趁着她高兴去揽她肩的打算也就作罢了,眼睛也不由自主的从那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的洋女郎的身上,收了收。
谭央虽不爱看杂耍,却对厅南侧的哈哈镜和屋顶花园饲养的孔雀、鹿有着莫大的兴趣,毕庆堂笑着催她,她也不情愿走。期间碰见不少毕庆堂的熟人,毕庆堂同他们应酬寒暄,那些人看着毕庆堂身旁的谭央,齐齐的刘海,忽闪忽闪的眼睛,两股麻花辫系着翠绿的蝴蝶结搭在身前,翠竹青的低领圆角下摆短衫,黑色细褶裙及膝,雪白的袜子,圆头皮鞋。这副打扮,不是学生装,也处处体现着女中学生的做派,所以大家也搞不清状况,不知这姑娘是什么来头,只有客气的对她点头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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