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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碧檀记 番外完结 (雯舟舟)



谭央被他这一声喊唬了一跳,手上的动作慢了两秒,这时毕庆堂一个箭步冲过来,就在托盘撇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一把抓起托盘角落的东西,稳稳攥在了手中。虽然颇为仓促,可谭央还是看清了,是戒指,是那年他从香港带回来的那枚钻石戒指,在她手上,戴了整整八年。

多少人期盼能情比金坚,爱比石固,到头来总是一场空,诚然悲哀;而他们,金石宛在,情爱犹存,却再不能相守,这才是悲哀中的悲哀。

谭央无力的瘫坐在窗下的沙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哭了起来,绝望无助。毕庆堂自来是最看不得谭央哭的,她这样哭着,便像是剜着他的心,更何况,谭央此时哭的因由,他懂。毕庆堂迟疑片刻,猛的坐到谭央身边,伸出手将谭央踏踏实实的箍在了怀里,还不待谭央挣扎,他就在她耳边急切而坚定的说,“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谭央心头一涩,没再动,他身上的体温,呼出的气味,甚至于他穿的睡衣的质地,都是她再熟悉没有的,那都是她平日里不敢直面不愿承认的深深眷恋。毕庆堂看着怀里的谭央,闷声道,“刚刚身上那么凉,还要推开我,不叫我抱!” 语气里有气有怨,更有浸满辛酸的微甜。拥着怀里的谭央,毕庆堂的心中百感交集,酸楚难辨。两个寒暑的光阴,是漫长人生的短短一瞥,却是他平生里,最艰难的两年。

谭央低声哭着,毕庆堂颇为无奈的轻抚她的肩,她的背,手指顺着脊柱两侧轻轻滑过,虎口掠过脊柱,到腰下时,谭央身上不自主的一颤,毕庆堂见状,心头一动,便又将她搂紧了几分,继而缓缓低下头去吻谭央的鬓角。他的嘴唇碰到她时,她忽的止住了哭,稍一愣便扭过头,要从他怀里出来,毕庆堂非但不松手,还凑过去亲她的耳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柔肠百转的说,“我知道你想。”

谭央听了他的话就怔住了,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任性的摇头。毕庆堂看她如此,心中爱怜起来,才缓缓松开了手,起身拿了手帕递给她,谭央不接,毕庆堂就慢慢的替她擦了眼泪,带着感慨的语气埋怨,“爱哭,还不带手帕,十来年的不长进,”他捏住了手里的手帕,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认识你后才有了带手帕的习惯的,因我既爱你哭时的狼狈样,又见不得你的眼泪。自打在谭叔叔灵前第一次见你时就是这样,十多年一直如此,也算是怪事一桩了。”

过了一些时候,谭央渐渐收住了哭声,毕庆堂望着她,带着一腔爱意的嘲笑她,“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烟鬼一样!我就是抽上三十年的大烟,也到不了你这地步!”谭央见他这样说,只好苦口婆心的劝,“你也知道大烟鬼不是什么好话,就不要抽了,你这样,你这样……”她心烦意乱的停住了,掂量了半天才又开口,“囡囡慢慢的懂事了,你这样,她该多难过,多心疼自己的父亲。你也不想叫她有个天天搂着烟枪的大烟鬼爸爸,对吗?我求求你,我替囡囡求求你,戒了吧,你看看女儿啊,你就当是为了女儿,为了女儿还不行吗?”

毕庆堂紧锁着眉头,不愿再听下去,他粗鲁的打断她的话,“为了女儿,自然全是为了囡囡,若不是为了她,你以为我会怕死吗?”听了毕庆堂的话,谭央一动不动的愣在了原地,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那个晚上,谭央一直哭着求他,求他戒掉烟瘾,可她实在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立场,该拿什么样的理由去求他,她就这样流着泪苦苦哀求着。倒更是形状堪怜,使人不忍,所以天蒙蒙亮的时候,毕庆堂还是吐口同意了,说自己会戒,叫她放心。之后谭央去言覃的房间躺了两个小时,早上孩子一睁眼就看见妈妈,自是异常开心。

谭央牵着女儿的手下楼时,毕庆堂正在餐桌旁一边抽烟,一边翻着报纸,早餐摆在桌上,种类不算多,却都是家常可口的。吃过饭后,毕庆堂告诉她,车已经叫司机替她动了。她打开车门时,在这个初冬的寒冷早晨,车子里却暖得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她知道,他一定叫人用炉子烤过车里了。谭央开车要走时,回头望见女儿站在客厅的落地窗里冲她挥着手,毕庆堂也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办事。

如果,假使,倘若,没有那些事,那么他们毕生的每一天都会像这个早晨一样开始,平淡安稳又温馨。

谭央回到军队医院的上午,从前线回来的徐治中还带回了受了重伤的李副官。李副官要想活命,只有自骨盆以下,截掉双腿。快四十岁的男人了,在剧痛下还挣扎着嚎哭大叫,“别管我,叫我死!叫我死!”徐治中死死抵住他的肩,咬着牙厉声训斥,“为了救你这条命,我带着弟兄们冒着被炸死的危险从地雷区里把你背出来,你想死,对得起我们吗?”可在上司的威严下,头一次,李副官竟是丝毫不怕,“谁要你们救我了!我宁可死,也不做个废人!”

徐治中的神色凝重起来,思忖良久,他方郑重其事的开口,“李哥,你来打仗是想叫一家人过上富足太平的日子,而他们呢,也正在家里等你回去团圆,老太太等你回去陪她看戏,嫂夫人等你回去同她摸牌,孩子也等你接他下学。他们等的是你这个人,哪管只有一口气!而不是一封通报死讯的信。李哥,你的这个团圆美满的家,是多少人朝思暮想而不可得的梦。而且我敢说,只要有这样一个家庭,人在任何时候就不该也不能糟践自己,自暴自弃,”稍喘口气,他又慢慢的补了一句,“因有所望,方得勇力!”

李副官听了徐治中的话便不再挣扎,他依旧是哭,可这泪却是入了心的感怀牵念,又是另一番心境与景象了。徐治中慢慢松开手,坚定的对刘法祖说,“给麻药,手术吧!”

徐治中说,人只要有所指望,才能有勇气与力量,才不会自暴自弃,自我作践。他的这些话,字字如针,刺进谭央的心房,叫她的心忽忽悠悠的抖起来,又闷又痛。

谭央别过头看向窗外,隋婉婷正在外面,呆呆的站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被担架抬进抬出的伤员。这个自小在温室里长大的姑娘,情窦初开便情根深种,可是天不开眼,爱人惨死,她连为他生个孩子这样微末的指望也落空了。半分希望都没有的她如今连精神都不大好了,抓住个人就把章湘生的照片拿出来给人家看,也不管这人认不认识,她前一天和这人说没说过,都要从头到尾的把他们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其实这一刻,谭央在心底里是嫉妒隋婉婷的,她爱的人为了救她父亲的命死了,而她爱的人呢?却为了钱要了她表叔,甚至她父亲的命。虽然他们之间的爱比隋婉婷和章湘生要浓厚的多,可即便他抽着大烟,遭着罪,乃至是死了,她也没那个立场与理由为他痴为他疯,为他堂堂正正的抒出心中的剧痛与悲戚。

徐治中来到谭央身边看见满脸泪水的她,愣住了,这时下属催促他去总司令那里开会。他顺着谭央的目光看见了外面的隋婉婷,之后他又回过头看了眼手术室的门,李副官正在里面接受截肢术。他忽然拽着谭央的手,将她拉到面前,看着谭央的眼睛,徐治中面容坚毅的说,“央央,我一定要打赢这场仗,要尽早结束这一切!这里所有的血泪,都要在侵略者的身上,得到偿还!”说罢,也不等谭央有所反应,他便迈着大步,毅然离开。

李副官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刘法祖甚至为他保留到股骨中段。在这场战争中,每天十数台的手术,半年来刘法祖的外科手法得到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与成熟,一般医生需要四五个小时才做得完的大型手术,刘法祖只用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完成得干净漂亮,他“沪上第一把刀”的名声自军中传出,蜚声华东,甚至连日本人都有所耳闻。

可是淞沪的战局,却一日千里,无可挽回。日军逼近上海,政府也做出了撤出上海的准备,很多官员的家眷和军需物资都运往了重庆,章湘凝也要随着父亲离开上海。章总长的汽车都开到了军队临时医院的外面,却等不到他的女婿一同离开。战争惨烈,伤者无数,刘法祖的手术已经排到了三天以后。

在两个手术的间隙,穿着手术服,来不及摘手套的刘法祖奔到外面,看着在车里苦苦等候的章湘凝,他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在车前。章湘凝怀孕的月份大了,厚重的大衣都遮不住腰身,她笨拙的去扶刘法祖,不由分说的拽着丈夫的手,“你跟我走,跟我走!”照旧是大小姐似得命令语气,眼泪却不争气的在眼眶里打转。

刘法祖眼眶红的蹲在章湘凝的面前,“湘凝,我不能现在走,还有那么多伤员等着我做手术,他们刚从前线下来,不立刻手术,运走就会死!”章湘凝哭着哀求,“那么多医生,要别人去做好不好?”刘法祖摇了摇头,握着章湘凝的手,耐心的对她说,“不行,有些手术,只有我能做!”“可是我也只有你啊!我已经没了哥哥,不能再离开你了!”刘法祖点着头,眼泪也直往下掉,“我不离开你,湘凝我不会离开,你先和孩子去安全的地方,我做完这几个手术,迟几天就去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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