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嫂可晓得‘杀父仇人’这四个字若是被御史言官听去会招致什么后果?”
薄年黛眉惬扬:“或许,我正愿死在大燕皇朝的律法下。”言讫,飘然而去。
他眸光重回下方,亭内已不见那道埋首医书奋笔不辍的娇小身影。
顿时,尚宁城的夏时气候,分外粘腻湿热起来。
“林亮,吩咐下去,明日启程返回天都。”
~
天都城。
薄光推开身后小窗的遮帘,那些迎面而来的北地房舍,高声亮嗓的买卖吆喝,当真是自己生长了十五年的世界。随着车轮轴动,走过这条商市大街,左拐再向右转,便上了天都城诸家贵族毗邻而居的宝鼎大街。宝鼎大街的前端,朱墙碧瓦雄伟恢宏之地,即是那个将自己的世界全部摧毁的世界。
“在想什么?”小憩的薄年醒来,问。
她两肘支在车中的木几上,捧颊道:“在想少小离家老大归,如果有人说我老了怎么办?”
薄年注视着这张嫩如初蕊的小脸,道:“这几年你始终用药灰敷面染发,我竟差点忘了你真正的模样。”
“没差啊,有两位绝绝佳人做姐姐,若没有这点容人之量,如何活蹦乱跳到今日?”
“但从今以后,你不但不能遮起这张脸,还须使它日益美丽。”
薄光撇了撇小嘴:“二姐对小光的笑话从来都不捧场便也罢了,这下怎还自己讲起笑话来?”
“先前你问我太后为何召我们回来,那时我以为可以置之不理,是而不去费脑思忖,可是既然回来了,便不得不想。皇上继位之初,朝野危机四伏,爹协助皇上稳定根基,清除乱臣,根除危患,手段煞是激烈,正是韩非子乱世重典的主张。一旦天下平定,四海升平,需要得便是温和融通的儒学之士,为朝廷散播仁政宽容的光辉,爹不再合乎于他们的理想,淘汰成了必然。”
“二姐认为我们此时被召唤回来,是因为又到了需要薄家作风的时候?”
“不然如何解释?”
“说不定是皇上突然明白,无论是怎样强盛繁华的国家,总是需要做一些上不了台面入不了史册的污垢事。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总要有一个人挡在前面替他承担骂名,招揽罪过。可是,我们不是爹爹,还是女儿家,那便有只有一个用途……”
“驿馆到了。”车帘外,传来明亲王清冷无温的声音。
驿馆?薄光掀开车帘,探出半边身子,望到了那栋只供封疆大吏们来京下榻的驿官,偏首向近在咫尺的男子弯唇一笑:“我和二姐不一定非住这边不可罢?”
“你想住在哪里?”
“云来客栈。”那边的桂花鱼乃天都第一美味,她挂念了三年。
胥允执别开目光,冷冷道:“太后将在明日召见你们,此地离定远门最近。”
“不行?”薄光失望地抿抿唇角,怏怏道,“有劳王爷,请吩咐把车直接赶进驿馆,二姐不想见人。”
胥允执甩身疾去。
赶往尚宁城前,他将府中的嫣然轩整饬一新,她喜欢的颜色,偏爱的饰物,以及最不能少的含笑花……对那时傻瓜般的自己,他奉以讥讽。
车内,薄年倚枕阖眸浅笑:小光最使她不及的地方,是无招胜有招。
十四章 [本章字数:2109 时间:2013-03-21 16:17:51.0]
康宁殿。
沿着云池的白石围栏,踏着平滑齐整的云石板路,走过一片韬光隐晦的梅林,穿过几杆生机盎然的紫竹,到了康宁殿。
今儿一早,明亲王府送来了两套衣裳,皆是宫锦制成,贴肤轻软,宛若无物。为了能够见人,她们慨然穿上久别的华服,踏上这条久别的路。
从幼时到成人,这条路曾走过多少次,必定是无法计量的,但薄光清晰记得三年前最后一次走过的心情:仓惶无主,迷乱而恐惧。爹爹行刑在即,二姐磕破头皮未使皇上动摇,她在明亲王面前也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太后是她们最后的一根稻草,她求太后,贬为奴籍也好,充军发配也好,只求留下爹爹一条性命,她愿随爹爹远离天都,监看他一生安分守己。曾慈爱亲蔼到令她视为半母的太后告诉她:朝中大臣一致谏皇上将薄家满门抄斩,是皇上不忍累及弱女迟迟未决,你再这么折腾下去,只会将你两位姐姐和你的性命一并搭上。
那当下,透过太后的眼睛,她看到了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
“阿弥陀佛,年儿,快给母后瞧瞧!”
一声喜极而泣的柔呼,带她回归现实。她望着华贵依旧的太后打宝椅上走下,等不及跪拜,便把二姐抱住。
“母后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年儿啊,你想死母后了!”
她两膝着地,伏首道:“民女薄光拜见太后,祝太后凤体安泰。”
“光儿,我的光儿!”慎太后放开薄年,两只手颤巍巍将她扶住,“让哀家看看,天,光儿出落成了一个大美人!”
薄光恁是无辜地眨眸:“禀太后,光儿可不承认自己曾经丑过,光儿一直是个大美人,是天下第二大美人。”
“是么?”慎太后不信,“那天下第一大美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慎太后挑眉:“原来是年儿么?
“当然不是!”
“那又是谁?”这下,慎太后是真正纳罕了。
“太后,当然是太后嘛。”
慎太后呆了须臾,旋即乐不可支:“你这个调皮孩子,许久没有听你说话,真真是把哀家想煞了,快过来,咱们三人到偏殿说话,有光儿最爱吃的黑瓜子和辣香豆,哀家今儿个特地命他们从宫外那家干果店搜罗来的。”
慎太后一手薄光,一手薄年,进了西偏殿。此处紧邻云池,三面开窗,凉风习习,最利夏时消暑。
领人进宫的明亲王冷眼旁观,如果他没有捕捉住在太后抱住薄年刹那她唇角扬起的讥讽,他或者就以认为她此下的撒娇卖乖尽是由衷。过去她甚至连撒谎都学不会,在他吻了她的隔日,她嫣红的脸使他们成了所有人揶揄打趣的对象。
“你们两个回来,哀家总算有了说话做伴的人,如果没有知心的人陪着,这宫里的岁月是格外的漫长难熬。哀家岁数大了,只想过开心快活的日子,是而赖着皇帝无论如何也要把你们接回来,咱们娘儿三个从此团聚,以后不管风大雨大,哀家都不必整夜整夜的为你们担心,唉……”
偏殿的南窗下,设一张紫檀五屏罗汉榻,正中的方几上满布干鲜果品。慎太后坐于其上,说到动情处,潸然泪下。
宝怜接话道:“这些年,太后每每想起皇后娘娘和薄四小姐,都是这般情不自禁。幸好您二位回来了,不然太后……”
“行了。”慎太后嗔道,“你有在这多话的工夫,还不如到小厨房看看哀家为年儿炖得银耳雪梨汤好了没有。”
薄年笑靥清浅,道:“多年不见,宝怜姑姑越发柔婉秀慧,教人亲近了。”
“皇后美言,奴婢哪当得起?奴婢先去小厨房看着火候。”
宝怜出去,慎太后命坐在榻前雕花束腰圆凳上的姐妹二人也一并挨着自己坐过来,仍是一手执了一个,压了声道:“不用问,哀家也晓得这三年你们必定吃了不少的苦,如今说什么也是晚了,哀家只想今后能好好疼爱你们。可朝臣们不是轻易能够打发的,年儿如果想回到这宫里,定然有一大帮子人出来阻拦。为了堵那些迂腐文人的嘴,哀家不得不去设想一个说得过去的凭证。你们当记得四年前,哀家犯了喘疾,是亏光儿反应机敏,用一根芦管救了哀家的性命。哀家想把这个功劳记得年儿头上,好让你名正言顺地坐回中宫之位,你们看如何?”
薄光不经思索,点头道:“光儿最听太后的话,况且是为了二姐的安稳,当然好。”
“年儿,有什么不妥么?”慎太后转过头,见后者似乎面有难色,问。
“太后如此看重年儿,年儿自是感激。但中宫之位毕竟不同于寻常妃位,年儿今时今日无以服众,只怕那些位清高忠正的朝臣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一个罪臣之女做他们的一国之母,到时如果太后执意坚持,必使得皇上居中为难。”薄年道。
慎太后心中暗喜。三年的圈禁果然大有益处,懂得设身处地为皇上着想,懂得自由来之不易,也懂得说话行事。
“你们这才刚刚回来,许多事不是一日两日能成的,你们就先在哀家的寝宫里安心住下,咱们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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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最是注重门楣家世,如今怎肯力捧姐姐做回皇后宝座?”
午膳后,慎太后回寝殿小憩,她们了无睡意,遂沿着云池徜徉。薄光弯腰捡起一粒石子投进池中惊扰掉那一尾尾红鲤的悠闲,以自言自语的音量道。
薄年拂栏低笑:“你也见太后的神情了罢?连她老人家自己也对我做回皇后这件事缺乏信心。但也恰恰说明了一点事,这座后宫中一定是出现了一道太后逾越不过去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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