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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化作短歌行 (六月禾未秀)


  
  早几年,刘鹏治下世道不好,送孩子来读书的也少,那书生收了三五个学生,饱一顿饥一顿,勉强糊口……后来代军攻城,宇文将军驻扎在城外的时候,我们可是头一批出城投奔的呢。回来以后,真就免了一年的赋税!再后来,听说统万城也被攻下了,二殿下也没了……哎,这几十年,也不光刘汉,分分合合的,大都国运不济……
  
  再后来,新皇要来长安,御驾巡城的时候,长安城里万人空巷。我本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我那婆娘也不知听了谁的教唆,直说新皇帝是个美男子,简直就是天人下凡,非要拉着我去看热闹。我当时还同他说,原先这里住的元公子可是长安城里风采第一,美人我见得多了,世上恐怕没人比得过他去。那婆娘不依不饶,非拉着我同去,谁知我挤到街上一看,那御辇里坐得可不就是元公子嘛,这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人来了!”我微笑静听,想起他的俊朗模样,心里有些想念。
  
  “我同我那婆娘说,这皇帝我认得的,她却不信,如今看她还有什么说道!后来听人说,新皇后宫无人,专宠一个王夫人,我想着,大概就是小姐您了……皇上开科取士,普通人也能考科举当官了,那书生的生意渐渐好起来。一个人教不过来,我就又找了几个来,干脆办他个学堂。除了收租钱,还帮忙料理些杂务,每年有不少提成。小姐不知道,如今白石草堂常住的就有七个先生,上百个学生,去年就考出了两个举子,现在可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学堂呢!”
  
  夏生越说越自豪,“小姐昨儿见过的那个邢嫂子,她儿子今年十一岁,也在那学堂读书,那孩子聪明,先生一直夸他。不像我那混小子,忒淘气……”他顿了一顿,“说起来这娘儿俩还和小姐沾亲带故呢……”
  
  我一见面便觉得那邢嫂子举止不俗,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夏生道:“就在小姐走的那年,邢嫂子带着孩子来长安投奔亲戚,亲戚没找到,便打算在长安落脚。我正巧贴了租屋的告示出去,因价钱便宜,她们就来应租了。邢嫂子手里有些积蓄,绣活也好,帮人缝补浆洗,日子也就过下来了。后来还是阿代嬷嬷认出她来的呢,她娘家姓邢,十几岁的时候嫁了个大官做妾,因为正房夫人不让进门,就一直养在外头的别馆里……后来,那大官被抄家灭族,她侥幸逃过一劫,那时孩子满岁不久,只怕将来被连累,才跑来长安投亲。”
  
  “那大官是谁?”
  
  夏生偷眼瞅了瞅我,“南朝太尉。”
  
  “大伯?!”夏生点了点头,专心赶起车来。我暗诵佛号,那孩子竟是我王家血脉,总算香火得以承祀。说起来,他的身世与白石先生也有几分相似,若是这趟能平安回来,日后定要对他们母子善加照应。
  
  我倚在车门边,前尘旧事象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着,光阴捻指而过,使人感慨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他乡遇故知

  奔波才一日,满身尘土,夜里投宿客栈,才得了一盆清水洗脸。我取出四个银锭交给夏生安排。谁知他说这银锭上都有制造局的大印,是宫里专用来打赏的,既然是寻常百姓的装扮,怎么能拿这些出来用,只怕招来追查。国境边上更是不太平,大盗横行,行走在外,财不能露白。我一时犯了难,好在夏生周到,早就准备了散碎银钱。
  
  草草用了饭,晚上独宿一间,朔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门外的狗无故乱吠,我心里害怕,开了条窗缝去看。天上一弯冷月,院子里的马累极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头。大堂里还有依稀灯火,一群赶不及回家过年的游侠聚在一起饮酒谈天。有个皮肤黝黑的胡人女子抱着五弦箜篌坐在门边唱歌:
  
  久要不可忘,薄终义所尤。
  谦谦君子德,磬折欲何求。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
  ……
  
  她的歌声轻哑而慵懒,好像催眠的曲调,许是在那《箜篌引》里得到了慰藉,才渐入梦乡。
  
  这一路水宿山行,日炙风筛,走到荒僻处,根本无处投店,有时借一农舍,有时就宿在破庙。从小被人伺候惯的,如今吃住全要靠夏生打点,自己出不了半分力。觉得艰难的时候,也会想起那女子的歌声来,苦中作乐,晃着两条腿,坐在马车前头曼声吟唱: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从代国辗转进入南朝,长途刚过半,马就染上瘟病訇然倒在地上。因为身在荒郊,无处可买,只好弃车徒步。耽搁了投店,夜里露宿在荒郊野地,拣些干柴取暖,煨面果腹。月黑风高,野兽的号叫声此起彼伏,如四面楚歌,我蜷在斗篷里不敢睡,紧盯着眼前那蓬火,生怕它熄灭了。
  
  后来我听夏生说,他也害怕得要死,手里连个铁器也没有,那些安慰我的话,其实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生平不曾如此跋涉,等杖藜坚持到有人烟的村子上,就一病不起了。荒村僻壤,缺医少药,全靠借宿的大娘凭借经验,采了些藿香煮水,连喝了几天才勉强能够下床。夏生奔波了十几里路,才从前面的村子里弄了辆牛车来,虽然慢些,总好过双脚徒步。
  
  到了荆州城里,再把牛换成了马,备足干粮,从益州进入成国。天气渐暖,算算日子,也快到龙头节了。蜀中都是山路,阴雨连绵不绝,道路湿滑泥泞,马车就行进得更慢了。有几日雨下得实在急,被困在山野村店,只恨不能身插双翅。
  
  当初只想着能帮拓拔烈劝降牧哥哥,莽撞偷跑出来,旅途上的艰难困阻都不曾考虑周详,幸好得夏生相助。一路幸苦自不必说,到李成国都汉中时,已近阳春三月。
  
  这些年中原混战,西川因四周险塞,免遭战火波及。加之雨水丰沛、沃野千里,不愧“天府”之称。只是这样的金城汤池,历来都是霸王之地,山河之险,不足以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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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城门,便四处打听王大将军府,可问了七八个人,竟没人知道。都说城里的将军府邸是有几座,却不曾听说过姓王的大将军。我心里又急又疑,夏生安慰道:“小姐宽心,这才入城,小老百姓哪里知道朝廷里的事,我们再往前走走,那里人多,若遇官署,也可进去打听打听。”
  
  车入闹市,夏生前头牵马,逢人便问,可也都摇头说不曾听过。他干脆打听了官署的去处,跳上车准备调头,却险些撞倒一个埋头走路的男子,夏生连忙勒住马,下车作揖,“这位大哥,真是抱歉,我着急赶路,不知伤着您没有?”
  
  我从车舆里探头,那男子穿着一领粗布单衣,身材高大,将包袱夹在腋下,草草回礼,“不碍,不碍,并没有碰着。”他说话的音调偏软,是熟悉的吴侬口音。
  
  “这样便好。敢问这位大哥,您可知城里有没有一个王牧王大将军?”
  
  那男子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夏生,又看了看我,狐疑道:“你寻他作甚?你们是他什么人吗?”
  
  夏生见此事终有眉目,抱拳喜道:“我们是大将军的……故人。不知大将军府邸何处,还请大哥给指条路。”
  
  那男子三十余岁,四方脸,面色偏黑,棱角分明。他蹙起眉头,似乎还在犹豫。我越看越眼熟,试探道:“请问,阁下可是骆公晏骆副将军?”
  
  那人闻言微震,“您是?”
  
  我高兴道:“我是狸奴啊!在建康的时候,你常来王府里找牧哥哥,我见过你的。有一次我的猫爬在树上下不来,还是你上树帮我捉的呢。”我使劲抹抹脸,生怕一路风尘没有擦干净,他认不出来。
  
  “您是……祭酒家的小姐?”骆公晏见我连连点头,拍腿跌脚,直道:“啊呀,那时您才多大,小姐不说,哪里还认得出来!只怕站在大哥面前,他也不认得了!”
  
  他乡遇故知,真是又喜又悲。“我牧哥哥,可好?”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却是越说越没底气。
  
  我不疑有他,“骆将军拿着包袱,这是要去哪里?”
  
  他看了看包袱,窘涩地掖在身后,“不去哪里,不去哪里……小姐别净顾着说话,我这就带您去找哥哥啊。”
  
  夏生也跟着高兴,将骆公晏让上车,和他并排坐在前头。穿街过巷,路越走越偏,走到后来,路上已经看不见车辙。想想进城后的境遇,我心里起疑,却没有开口相问,只想着快点见到牧哥哥,再行打算。
  
  蜀川风候隔秦川,节物不同中原,三月不到,汉中已是春意昂然。车停在穷闾陋巷间,围墙里伸出几枝枝条,有梅有柳。夏生将我扶下车,骆公晏把马拴在门口的石桩上,“小姐,我们到了,就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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