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夫人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六伯父窦世横是二太夫人的老来子,他出生的时候几个兄弟举业上都已有所成就,二太夫人因此对他不像其他几个儿子那样的严厉,正好父亲是独生子,祖父面上严厉,实则溺爱,从兄弟间,两人来往最密切。窦昭记得,父亲搬到京都后,还专给六伯父留了个小院子,六伯父每次进京都宿在父亲那里。两人后来又一起在翰林院任职。父亲擅讲《周易》,六伯父擅讲《左传》,翰林院的人戏称他们为“窦氏双杰”。
母亲一愣。
明白二太夫人这是要帮着六伯父消除嫌疑的,客气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万元自己起了心,六伯父就是寸步不离又有什么用?”
二太夫人脸色微霁,喝斥六伯父:“还不谢谢你弟妹!”
六伯父给母亲行了个礼。
母亲忙着还礼。
窦昭的眼睛闪了闪。
六伯父既然没有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句安慰的话,可见他是站在父亲那一边的。
二太夫人可能也意识到了,起身招呼大家:“我们到后面的小厅坐吧!”
把厅堂留给家中的男子。
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母亲和三伯父扶了二太夫人起身,有小厮跑了进来:“老太爷,济宁侯的管事投了拜贴,说他们侯夫人和我们家七奶奶是姻亲,这次回乡省亲,特来拜会。”
众人愕然。
窦昭更是诧惊。
济宁侯侯夫人,不就是婆婆吗?
婆婆怎么也出来凑热闹了?
“是西留乡的田家姐姐。”母亲欢喜地向众人解释道,“他们家和我们家是卞京旧识,祖上也曾结过亲。只是田伯父官运享通,田姐姐嫁到了京都的济宁侯府,我们两人这才少了来往。没想到她会来看我!”说完,朝祖父望去。
既然有远客来,儿子的事只好先放一放了。
祖父想了想,让那小厮请济宁侯府的管事进来。
济宁侯的管事递上拜匣,客气一番,知道济宁侯夫人行程很紧,定下明天早上巳初来访。
母亲也不管厅堂那边的事,指使着俞嬷嬷打扫尘土,陈设房间,拟定菜单。
窦昭一个人坐在炕上掰指头。
不知道魏廷瑜会不会跟着来?
婆婆说他们小时候见过,难道就是这次?
思忖中,她看见三伯母匆匆走了进来。
她喊妥娘:“抱我,去母亲那里!”
妥娘喜极:“四小姐,您会说话了!”
窦昭愣住,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吩咐她:“快,赶在三伯母,前面进门。”
“好!”妥娘高高兴兴地应着,抱她去了母亲那里,“七奶奶大喜,四小姐会说话了!”
“哦!”母亲笑着逗窦昭,“说几句给我听听?”
窦昭大大方方地道:“我要去舅舅家,玩!”
母亲呵呵地笑。
窦昭也笑。
到底不是亲兄弟,二太夫人虽然帮着母亲,却更急于让儿子撇清。
这个舅舅到底怎样,总要试一试才行。
三伯母这时进了门,妥娘避了出去,窦昭依旧坐在炕上。三伯母捏着窦昭的小手,低声对母亲道:“问清楚了,都说‘发乎于情,止乎于理’。”
母亲嗤之以鼻。
三伯母嗔笑:“你管他们是真是假!他们这样说了,我们就这样信。既然彼此清清白白的,等王家来的人来了,我们把她交给王家的人就行了。”
母亲点头:“我明白。”
外面传来含笑有些慌乱地声音:“七爷,七奶奶正和三太太说话呢……”话音未落,暖帘“唰”地一下被掀起,父亲面色铁青地走了进来。
“七叔回来了!”三伯母笑着,把母亲拉到了她的身后,“你三哥他们呢?”
“三嫂。”父亲冲着三伯母草草地揖了揖,额头青筋直冒,“丁姨奶奶在小花厅设了家宴,谷秋服侍我换件衣裳就来。”
三伯母有些犹豫。
母亲的手搭在了三伯母的肩头。
“三嫂,您先去吧!”母亲柔柔地道,“三伯他们该等急了。我和万元马上就来。”
三伯母朝着俞嬷嬷使了个眼色,笑着出了内室。
第十三章 吵架
三伯母一走,母亲就朝父亲瞪过去,目光如刀锋般的冰冷,父亲毫不示弱地瞪回来,如困兽般的暴躁。
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
窦昭小小的身影缩在幔帐里,听着父母的互相指责。
“赵谷秋,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嫌我还不够丢脸吗?”
“我要干什么?我还想问问你,你要干什么?纳个罪臣的女儿为妾,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想让窦家百年的清誉、几代人的积累都毁在你的手里啊?你不嫌丢脸,我还要脸呢!”
父亲气得面红耳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这个时候,你不帮我,还在拉我的后腿,请了二伯母来看我的笑话,你是怎样为人之妻的?我的名声完了,你就难道就能好到哪里去了?你别忘了,夫妻一体!你还贤妻呢!还好岳母去得早,要是看看到你今天这个样子,不知道怎样的伤心难过呢?”
“窦世英,你说我就说我,提我母亲做什么?”母亲气得哭了起来,“你还记得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是怎样待你的?你还记不记得成亲前你是怎样跟我说的?你不要脸!想让我帮你掩饰,门都没有!”
父亲一下子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了,神色间闪过一丝不自在:“我,我又不是有意提及岳母的,你有必要这样得理不饶人吗?我这样,还不是被你逼的。”他说着,想起从前的旧事,又气愤起来,“保山不过是拉我去喝了顿花酒,你就对人家吹胡子瞪眼睛的,人家来我们家,连杯好茶也不给人家上,让我受尽同窗的嗤笑……”他越说越恼怒,“你只知道怪我,怎么不想想你自己!你要是脾气好一点,我至于去找三哥商量吗?”
母亲气得直哆嗦,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你做错了事,还好意思说我!那冯保山是个什么好东西?除了吃喝嫖赌,他还会干什么?年末岁考,提学大人要不是看在大伯的份上,他早就被革了功名,只有你,天天和他混在一起,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父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地道:“那,那你也不能这样啊!”
“你想我怎样?”母亲厉声质问,“敞开大门把王映雪迎进门?我有那雅量,她王映雪有这福气吗?”母亲冷笑,“窦世英,我把话说在这里,世间的女子随便你想纳谁都可以,王映雪想进门,除非我死!”
“你……我……”父亲指着母亲,手臂发抖,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母亲不屑地笑,腰杆挺得更直了。
原来夫妻还可以这样吵架!
这是她那个总摆出副道貌岸然样子的父亲?
怎么像个孩子似的!
窦昭看得目瞪口呆。
她从来没和魏廷瑜吵过架。
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屑。
父亲垂下了头,低声道:“谷秋,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他语气伤感,“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映雪也是受了我的拖累。要不然,她好好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儿,何苦要受这样的羞辱?况且我和映雪也说好了的,她以后到田庄去住,”他说着,抬起头来,目光中含着几分希冀,“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和保山出去了……”
好!
窦昭差点忍不出从幔帐里跳出来代替母亲回答。
夫妻吵架,还有什么比丈夫主动低头更能说明妻子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
既然王映雪有了身孕,以父亲的为人,肯定是铁了心要纳王映雪进门,不如趁机给父亲一个台阶下,既可以在窦家众位长辈面前表现自己的宽厚贤良,还可以笼络父亲的心,甚至是以后夫妻遇到什么分歧的时候拿这件事拿捏父亲。
这可是一箭三雕的事!
而且破镜重圆,不管有没有裂缝,在别人眼里,总归还是面镜子。
那王映雪恐怕看上一眼就会心如刀绞。
再让王映雪写下卖身契,把她丢到田庄里去。
不管父亲此刻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假话,他自己承诺的事,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只要父亲一日不改口,王映雪就得在田庄里熬着。正好让大家看看,王映雪在窦家算是个什么东西!
就算父亲想反悔也不怕。
到时候带着王映雪到各家各户串门去。
你王映雪不是名士之后吗?自甘堕落与人为妾,看你王家到时候有何面目见人!
还有比这更解气的吗?
就算王映雪有天能说动父亲,但母亲有她的卖身契在手,在妻妾的名份在那里,有窦家的这长辈帮着,她还能翻天不成?
窦昭几乎要笑出声来。
耳边却响起母亲尖声的厉叫:“映雪,映雪,叫得可真是亲热!既然你们背着我什么都商量好了,那还找我干什么?‘好好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儿’,窦世英,这话亏你说得出口!清白人家的女儿会自己寻上门给人做妾?清白人家的女儿会恬不知耻地勾引别人的相公?她要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这世上只怕没有不清白、不干净的人了!她觉得受了羞辱,那她找个不羞辱她的地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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