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影。
从诚惶诚恐到开怀大笑,她如赤脚在炼狱里走了一遭。
谁又怜惜过自己的伤疼与哀鸣。
母亲的脚步慢了下来。
纷雨籁籁如杨花。
那个身影转过来。
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清澈的目光,山水般钟灵毓秀。
母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怎么是你?王映雪,怎么是你!”
她摇摇欲坠,抱着窦昭的手臂无力往下落,窦昭抱住了母亲的腰才没有被摔下去。
大伯母和三伯母面面相觑,三伯母机敏地窦昭接在了怀里。
王映雪仪态从容地走了出来。
她站在庑廊下曲膝给母亲行礼,轻声地喊着“姐姐”。
“我们赵家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多了位妹妹?”母亲冷笑,虽然极力保持着刚才的淡定优雅,却难掩眉宇间的狼狈,“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王映雪垂下眼睑,跪在庑廊下冰冷的青石砖上,表情恭谦又卑微,一如她在窦家长辈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恭敬:“姐姐,我们两家比邻而居,我没有姐妹,姐姐也只有一个兄长,如手足般一起长大,我的脾气姐姐是最清楚不过的。我家虽然落魄,可我也不是那没脸没皮的。高家明知道我家落难,还把女儿嫁过来。嫂嫂和哥哥成亲不足一个月,却主动提出来让哥哥服侍父亲去西宁卫。如今侄儿楠哥儿病重,就是卖了家中赖以为生的四亩良田也凑不出看病的银子。我原想,只要有人愿意,为奴为婢我都认了,不曾想,碰到的却是姐夫。”她说着,重重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大错已成,我无话可话。只能求公子,若是姐姐同意我进门,我定当忘却前缘,尽心尽意地服侍姐姐。姐姐……”她眼角闪动的眼光,“要怪只怪造化弄人,”她又磕了一个头,“我以后定当好好服侍姐姐!”
“哈!”母亲嗤笑一声,目光炯炯地望着王映雪,挑眉道,“要是我不同意呢?”
王映雪微愣,然后自嘲地一笑,道:“那就求姐姐赏我条白绫。”
母亲一言不发,抽下腰间的大红色汗巾丢在了地上,笑着问王映雪:“够不够长!”
王映雪笃定地望着母亲,慢慢地站起身上,嘴角含笑地走到了母亲的面前,曲膝捡起红色的汗巾,淡淡地道了身“多谢姐姐”,转身朝花厅走去。
大雪落在她如漆的乌发间,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是大伯母陪嫁的庄子,若是弄出人命案来,她的名声可就是全完了。
大伯母害怕起来,忙道:“七弟妹,女子是谁?怎么同你认识?”
母亲望着“啪”地一声大门紧闭的花厅,失魂落魄地呐呐道:“她是王又省的女儿,住在南洼……和我父亲曾是同窗,我们两家时有来往……她比我小两岁……我出嫁的时候,她还送我两方亲手绣着并蒂莲花的帕子……我没想到……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难怪万元怎么也不肯说是谁……他们做了圈套骗我上当……”
大伯母和三伯母却吓了一大跳:“王又省,是不是那个因为得罪了陈冬而被流放的王宜行?”
母亲轻轻点头,落下两行清泪。
“七叔怎么这么糊涂?她父亲可是己丑年的进士,和你五伯是同科。”大伯母急得团团转,“不行,我得去跟小叔说一声……”又吩咐三伯母,“你快拦着王小姐,我去叫人来!”
因少年纳妾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花厅内外服侍的仆妇早被大伯母遣散。
三伯母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窦家不怕得罪权贵,却怕背上逼死落魄同年女儿的罪名。
她失声应诺,提着裙子就朝花厅跑去。
母亲静静地站在青石板桥上,任雪花飘飘洒洒地地她身上堆砌,变成个雪人。
陪着她的,只有小小的窦昭。
第十二章 来客
没想到,母亲和王映雪竟然是旧识!
一直以来,窦昭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人为了和男人双宿双栖宁愿舍弃家人,不要名声?
难道男欢女爱真的这么重要吗?
一旦爱驰恩绝,男人抛弃女人回归家庭是浪子回头,那女人呢?
又怎么继续在这个世上立足?
她和母亲坐在中堂后面的小厅里,听着厅堂里祖父训斥父亲的声音。
经验告诉窦昭,做什么事都不要过于高估对手,也不要过于贬低对手。
凭心而论,王映雪不仅精明能干,聪慧机敏,而且善于审时度势,从来都是利益至上,决定了的事从不拖泥带水,十分的果断。
这样一个人,祖父承诺收她为义女,并为她寻门好亲事,由窦家出资,风风光光地把她嫁了。她为什么还要非跟着父亲不可呢?
窦家不是新晋官宦的浅薄人家,以她的身份,窦家是绝对不会答应让她做妾的。母亲是赵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嫡妻,不要说没有过错,就算是有错,为了窦家的颜面,窦家也不会随随便便就休妻。
王映雪来真定的时候就没有仔细想想吗?
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啊!
念头飞转中,窦昭心神一震。
妹妹!
她的妹妹窦明,生于丁未年七月初三。
常言说的好,活七不活八。
也就是说,若窦明是早产,王映雪最迟正月里进的门。
按制,妻子去世,丈夫要守孝一年。也有例外的时候。丈夫出征,妻子去世,家中无人奉养双亲、抚育子女,可以于百日之内续弦。父亲虽然不是将士,但嫡祖母早逝,若母亲……家中无人主持中馈,这一条倒勉强可用。
也就是说,母亲是年前去世的。
可如果窦明不是早产呢?
窦昭忍不住笑起来。
王映雪还要在窦家立足了,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和父亲有私情的。
父亲还想王映雪进门呢,无论如何也不会向人透露王映雪有身孕的事。
这就好比你在和人赌大小,要开版了,却突然发现你的对手身后有面落地镜,他手里拿的什么牌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她顿时热血沸腾。
只要母亲活着,拖得越久,形势对她们越有利!
可前提是,母亲必须活着!
她心情愉快地从桌边的果盆里拿了个金灿灿的桔子递给母亲:“娘亲,吃桔子!”
母亲对着她勉强地笑了笑,接过了桔子,却只是拿在手里呆呆地发愣。
窦昭彩衣娱亲。掰了桔子瓣塞到母亲嘴里,喂给陪着她们坐在小厅里的大伯母、三伯母吃。
大伯母和三伯母为了缓和气氛,笑着逗她。
她叽叽喳喳咯咯地笑。
母亲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晚上,她牵着母亲的衣襟入睡。
第二天,在家的三伯父、六伯父、做为宗妇的大伯母、协理大伯母管家的三伯母一齐拥着东府的二太夫人,也就是祖父的二堂嫂过来了。
祖父的大堂兄、大堂嫂和二哥都已经过世了。
“事情我已经听你的侄儿和侄儿媳妇们说了。”二太夫人身材瘦小,目光却出奇的明亮,这让她看去平添了几分威严,“王家小姐呢?可曾派人前往南洼送信?”
“我让丁氏陪着。”祖父苦涩地道,“南洼那边,已连夜差人去报信了。”然后羞惭地道,“二嫂,这件事都是我教子无方……”
“这些事以后再说。”二太夫人挥手打断了祖父的话,“当务之急是要问清楚他们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二太夫人一语道破关键。
窦昭很是佩服。
祖父愕然,张了张嘴,可能想到父亲在这件事上的荒唐,保持了沉默。
二太夫人吩咐三伯父:“万元和你情同父子,万元那边,你去问。”又吩咐大伯母,“王小姐那边,你去问。”
两人齐齐应声,分头行事。
二太夫人这才朝着母亲招了招手,示意母亲坐到她身边:“没有赵家,就没有窦家。赵家老爷和太太走得早,舅爷年轻脸皮子薄,不好理会这些事,可窦家的长辈还在!你放心,决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窦昭只有一个舅舅,大母亲八岁。母亲是遗腹子,外祖母在母亲十岁的时候病逝,母亲跟着哥哥、嫂嫂长大。外祖母在世的时侯,带着两个孩子度日虽不愁吃穿,却怕丁赋和泼皮上门闹事。那个时候窦家已富贵起来,外祖母因而常带了两个孩子来窦家串门,本就是姻亲,窦家又以宽厚立家,两家越发地亲近,舅舅赵思从小在窦家族学里读书,和窦世英、窦文昌、窦玉昌、窦华昌叔侄关系都非常的好。父母的婚事也就这样毫无波澜地定了下来。
听二太夫人提起已逝的父母,母亲扑在二太夫人怀里哭了起来。
六伯父比父亲大四岁,两人从小一起读书,一起考取了生员,又一起参加乡试落第,此时正在家闭门读书。见母亲哭得伤心,不免有些尴尬,小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到小叔的书房里坐?有些话,我们这些做叔伯的听了也不大好!”
二太夫人一眼瞪过去,成声道:“你和万元一起去的京都,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六伯父吓得一缩,忙道:“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要不是您让我早点回来,万元怎么会出惹出这样的麻烦来?”他小声嘀咕着,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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