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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沉渊 [金推] (四木)


  谢开言顺好额前发丝,察觉四肢起热,忙吐纳调息,放松心神。就在她灵台渐开之时,突然又听到一个声音,叮咚一响,像是钟乳石滴下一粒雨露那般轻微。
  山是飞岩,本应浑然一体,却在雨水侵蚀下洞开一方石窟。石壁坚硬,本无中空,却在静寂处传来水声回响。谢开言觉得自然造化太过神奇,忙扑□子,竖耳倾听。
  又是叮咚一声脆响,她没听错。
  她找了找石窟地面松软处,两手握铲,使力挖掘。那泥土不知有几尺厚,直挖得她浑身燥热,差一点又要引得烈息游走血脉。药铲挖断了,她折断几根树枝挖掘,不屈不挠地,终于被她挖到了一个漏斗形的地洞。
  谢开言运气于掌,猛地击向洞口。沙石土壤飞起,扑了她满脸,她跳到石窟外,接雨水擦洗干净,再继续用力震裂地洞。反复二十次后,地面豁然裂开,露出一道虚空的洞穴,黑魆魆地透不出光。
  她翻转罗裙,将内里亵裤撕下裤腿,缠在松枝上。想了想,怕火把不够,她只得咬牙扯开袖罩,涂了防冻止裂的獾油,再裹上一层。准备妥当,她晃开火折子,点燃火把,小心沿着洞口爬下。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游走几尺后,她将火把插在上方,跃下洞底。洞穴幽深,黑而潮湿,在暗影里张开口,如同一个怪物。借着光亮走了两步,突然从前方传来一个苍老而浑浊的声音,在问:“姑娘,你是谢族人吗?”
  
☆、回忆

  洞底形如三丈见方的古井,四壁生满青苔,杂乱岩石堆砌过来,挂着十丈高的斑驳水迹。叮咚一声,从钟乳石尖滴下一粒细小的水珠,砸在了地面的化石身上。成片的烟灰与盐笋,像是银白的迎春藤,爬上了化石底座,累积成半尊雕塑。湿濡濡的水渍如菌花散开,侵蚀了塑像,掉落一片一片岩灰鳞。
  “姑娘,你走近点。”那道声音就是从化石堆里发出,又说了一句。
  谢开言借着微光,看清了前面的景况:一张枯槁的脸长在钟乳化石里,睁着两粒银黑色眼珠,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而那尊雕塑,就是老者石化的身子。
  这怎么可能?谢开言听闻一切,心底浮现起第一个想法。
  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竟然风化成半尊泥塑,在这么静寂的洞底,在这么艰苦的地方!
  谢开言环顾四周,眼底带着一丝震撼。听到老者在唤,她连忙走到两米开外的距离,盘膝在他面前坐下。洞顶的乳化石水叮咚滴下,淌开在塑像的脸里——倘若那还能称之为脸颊的话——老者伸出一截细利的舌头,朝右一卷,蘸到了那滴水。
  谢开言观察到,老者为了汲水,将舌头拉伸成黑红的软鞭,如同蛇吻一般灵活。然而,他的手、脚、脸、舌都异化于常人,可见活得分外艰辛。
  谢开言目视苍老的脸,运气鼓声,用腹语说道:“前辈是何人?”
  老者后背紧贴在湿润的石壁上,赫然与洞穴生成一体。一截枯败的银臂慢慢抬起,像是冬天披雪的枝桠。他努力伸出手指,无奈只是动了动,根本不能撼动久积成石的身躯。
  “我是谢族族长。”他才说了六个字,却用了很长时间。
  谢开言稍稍抬起眼睫,瞳仁中便倾泻出微光。据她残存记忆,谢族百年来没有正式族长,历年由刑律堂长老代理职责。因为自谢族在越州乌衣台开创根本起,就立有规矩:族长必须由前一任委以信物,诏令天下,方能行使统领全族之权力。
  二十二年前,刑律堂谢飞叔叔力排众议,上书南翎国君,请了一道圣旨,擢谢族四岁子弟谢一为预备族长。诏令书准备在谢一十八岁生辰上拆开,正式委任她族长一职。只是后来,她去了华朝,几经波折来到这里,中间有十年时光被雪藏,记忆如同炼渊之底的那道极光,慢悠悠地从她裸足边溜走。
  回想往事,谢开言心内震惊,以腹语说道:“可我族百年来,一直没有族长。”
  族长之位悬空百年,所有谢族人都清楚这个典故。
  老者吃力说道:“这样看来,我留在这个山洞里,已经有一百年了。”
  谢开言眼中的讶然之色久久不散,但她保持着安静,给历经苦难的老族长一种安详的气息。
  老族长说道:“一百年前,天下三分混战不休,我南翎国力衰微,即将覆灭。国君意欲与北理结盟,共同抵抗华朝。依照盟约,我国必须奉上皇子做人质。国君信任我,委派我护送皇子去北理。我带着不足三月的皇子乔装进入理国国境,这时华朝追兵赶到。我将皇子交给心腹之人,嘱托他先走,去都城伊阙等我消息。心腹连夜奔逃,我带兵冲进峡谷,掠起烟尘,吸引华朝军队来攻。华朝人炸断山脊,引发泥石冲下,带动山脉大片滑坡。那石流太过霸道,顷刻间就封住了所有出口,华朝人来不及跑,和我们一起被压在山下。我抓住马鞍,随着石流游走,被冲到了一个罅隙之中,折断了双腿。这一百年来,山体不断累积,我受困在这方小小洞穴里,吃青苔喝岩水,吊着最后一口气。”
  谢开言的目光浏览在老族长已经风化泥塑的身子上,几乎不敢与这位沧桑的老人平视。
  老族长喘息极久,才说道:“我不敢死。如果我死了,这个秘密就会和我的尸骸一起长埋于地底——我们南翎国不会灭亡,理国还埋伏了一支南翎皇族血裔,他们有个特征很好辨认,那就是双重耳廓。因为只要是南翎皇族,天生就是重耳人。”
  老族长嘶哑地呼气,声音像残破的风箱。每说出一个字,都花费了巨大力气。他的四肢被困住,动弹不得,痛苦只能从身上的石灰岩鳞片上渗透出来,稍稍吐纳,便落下一片片惨白。
  谢开言垂下眼眸,心潮如海翻滚,克制不住,扑地吐出一口血。她抹去嘴边血,再次端正坐好。
  老族长问:“那个孩子,应该平安抵达了北理吧?”
  谢开言无从得知,她正努力抑制住内心的悲伤,气息一层层涌上,如烈焰,如寒雪。
  老族长嘶哑地说:“我的那个心腹,为人机警,应该不成问题……”
  谢开言强吞喉边血,极力放松身心,没有说话。
  实际上,她也说不出一句话。
  老族长并不知道,南翎之所以没亡国,是因为这一百年来它或者与华朝为敌,或者依附华朝作傀儡子国,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南翎偏安一隅,没逃过华朝人的野心。七年前,叶沉渊开始崛起,一举收复前朝散落疆土,并攻克了南翎三郡,将皇族及后宫嫔妃三百多人赶出首府定远。直到数日前,南翎最后一支护卫军被全部歼灭。至此,华朝疆域再无南翎一说,所有亡国人飘零于中原,无处可依托,如秋风中的寒叶。
  
  谢开言垂下头,大口喘气。
  记忆如同远古洪荒,一下子冲杀出来,将孱弱的头脑践踏得轰隆作响。她捧住额角,大粒的汗珠从指缝中滑落,染湿了她的布套。老族长似乎说了什么,她听不见。她只能定住头,不让它颤抖个不停。
  她怎么能忘了,所有痛苦的根源在哪里。尽管脑海中混沌,不分天清地白,但往事总像倾泻的天光,一点点打破了她的黑暗。
  她的痛苦,最早由南翎国赐给,当真印证了一句话:谢族人生来是南翎精魂,至死方休。
  十年前的那场宫宴,歌舞升平,万人欢享,国君不思进取,一味对华朝退让,甚至希望以百宴千灯的奢靡场景来缔结华朝使者欢心。那一晚,南翎少男儿,多降臣。大家浸渍在靡靡之乐中,笑得合不拢嘴。她看着满堂圭笏,满殿富贵,眼光那么冷淡,仿佛已经预知一曲盛世华章终究会降下帷幕。
  她几乎要拂袖而去,但谢飞叔叔牢牢拉住了她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楚地说:“无论南翎如何昏聩,你必须做家臣。”
  谢族人生来是南翎国的精魂,起定邦辅助功用。国君可以放弃南翎,但谢族子弟必须守重责。她不甘心做儿臣,质问谢飞叔叔:“怎样才能让国君收回成令?堂堂南翎为什么要臣服在华朝脚下?”宫宴上,南翎大皇子率众拜服在华朝使者跟前,恭敬宣读“奉戴皇父,慈眄臣子”,将华朝那个腐朽贪婪的皇帝尊奉为父,她可听得很清楚。
  哗啦一声,终究有人看不过去,推开漆金桌案,愤而离席。谢飞叔叔没说什么,置身于殿下廊前,双袖拢着一层淡月光华。她没得到答案,也追随那道魁梧身躯而去。
  “金吾将军,请留步!”皇宫内,她低声唤止。
  应声转过来一张年轻而方正的脸,黑甲银蔽,器宇轩昂。他看着她,躬身施礼:“见过谢姑娘。”
  她试探几句,他请她移步密处,推心置腹交谈一刻。两人亲眼目睹国政聩败,并不绕弯,直接探讨到了核心问题。金吾将军盖行远话不多说,尚有顾虑。她抬眼问道:“怎样才能让将军打消顾虑,痛快发兵扣住华朝使者,迫使国君重新考虑降服一事?”
  盖行远沉吟不语。
  她又道:“只需将军紧守皇城四门即可。我此刻上殿,拿住使者,手起刀落,或许能效仿班超斩匈奴使之故,改写我朝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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