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和桃子就被送到这来了。
郁律还是天天来,人进不来,声音却进得来。每天,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在蒹葭宫外,要么喊上几嗓子,“月亮我来看你了”,“月亮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你了”;要么扯着嗓子,用柔然语唱上一段歌,唱完了,还要再补一嗓子,“月亮好不好听?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今天是大年三十。
杨欢想,今天,郁律极有可能不会来了。
大年三十,合家团圆的日子,他应该陪在皇后,他孪生姐姐的身边。
在掖庭的时候,郁律告诉她,那天从掖庭回去后,他姐就被禁足了。慕容麟说,什么时刻她姐省明白了,认识到自己的严重错误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他姐一时半会地出不来,不过,他倒是可以去凤仪宫看她。他还说,别看他姐张牙舞爪地挺吓人,其实,他姐心地很好,很善良。
郁律对窟咄玲的评价,让她想起了慕容德和陈婉。
不错,有的人表面上看粗蛮霸道,但其实心地也许并不坏。有的人则恰好相反,笑脸迎人,嘴赛蜜甜,心里却藏了一把刀,随时有可能乘你不备,在背后捅上一刀。
蒹葭宫里,只有一名又驼又哑的老宫人,住在杨欢隔壁的小室里。这间稍大的屋子,是她和桃子的新家。
杨欢抱着桃子,四下打量着她的新家。
因为潮湿和年代久远,墙壁上爬满了斑驳的霉斑。整间屋子里,除了她和桃子睡觉的老旧木榻外,就只有一张脱漆掉色的如意几。榻上是一床半新半旧的被褥,和一只半新半旧的枕头,除此之外,再无它物,连个挂帐都没有。
挺好,这样的环境,正配她弃妇的身份。
杨欢笑了一下,收回视线,把还在乱跺乱叫的桃子,抱坐在怀里,一下下地摩挲着她毛茸茸的后脑勺。
今天风很大,不过却阳光却很好,杨欢一边摩挲桃子,一边向前看去。
对面的墙上,镶着两扇窗。
阳光透过拼拼补补的黯黄色窗纸,射进室内,给屋子里增添了几许温柔的暖意。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个乌漆麻黑的铜炭盆,盆里炭火正旺。
杨欢盯着一块将要燃尽的炭块,心里想着慕容麟,和一些她想不明白的事情。
炭盆是慕容麟让设的,她和桃子身上的冬衣,也是慕容麟让给的。虽非绫罗绸缎,不过却是崭新而暖和的。
那么,在掖庭之中,她收到的牛肉粉、红参片和貂油膏,是否也是他让人给的?
在掖庭时,她的枕下,隔三差五便会出现点意想不到的东西。有时是一小包牛肉粉,有时是一小包红参片,有时是一小瓷瓶貂油膏。全都不是大件,全都不显山不露水。
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送的,但肯定不是郁律。
因为那时郁律还不曾见过她。
后来,郁律倒是送过她不少东西,有吃的,也有用的。她留心看过,这些东西里,没一样和她枕下的东西相同。
想到这儿,她笑了一下,郁律送给她的东西虽多,不过,每次他前脚一走,掖庭令后脚就过来收东西,把大部分东西都收走,只留下两三样吃食给她。
不是郁律,也不大可能是慕容麟。若是慕容麟送的,他又何必把自己送进掖庭受苦?
到底是谁送的呢?
她想明白。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很细心——牛肉粉可以拌在米糊里给桃子吃,红参片大热大补,对于体质虚寒,且在阴冷环境中劳作的她,是再好不过的。
至于貂油膏,用它搽手,既可滋润,又可缓解冻疮之痒。而且不同于她先前用过的,这貂油膏没有任何香气,她挺高兴,在没有任何女子修容品的掖庭,香气绝对会给她招致不便。
杨欢一边想着神秘的馈赠者,一边逗弄着桃子,桃子乐不可支地咿呀乱叫着。
外面又起了一阵风,窗纸在风中一鼓一瘪,发出扑扑地闷响。杨欢抬头看了眼窗户,从怀里掏出个莓色的锦袋。
锦袋不大,还不及她一根食指长。
从她认定自己的心意后,这只锦袋就再没离开过她,哪怕是去刑场。
从小到大,她收到过无数的礼物。
这些礼物有大有小,有金玉,有木石,有值钱的,有不值钱的。可是,在她心里,所有礼物加在一起,也不及这只锦袋中的物件珍贵。
轻轻拉开锦袋封口处的绊绳,杨欢把袋中的物件倒在掌上,递到桃子眼下,“桃子,看,好不好看?这是姑丈送给姑姑的,是姑丈亲手刻的。”
她用食指和姆指捏起物件,在桃子眼前晃了晃。
桃子张开两只肉肉的小手,咿呀着将杨欢的手合抱住,随即把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一张嘴,对着物件咬了一口,想要尝尝味道。
“不行,不能吃,不能吃。”杨欢连忙把手撤回来,怕硌伤了桃子。
桃子急了,啊啊地叫着,伸着两只小胖手,努力地向前够着,想要把物件从杨欢手里抢过来。
杨欢不给她,她哼哼唧唧地作势要哭,正这么个时候,外面响起了郁律的声音。
“月亮,我来了!我昨天去了趟西市,给你买了两根玉簪子,一个金步摇,三盒百花粉,两盒波斯胭脂,十条蜀地汗巾,还有一条大月氏的宝石颈串!月亮,你听见了吗?”
杨欢静静地听着,捏着物件的手,不觉落下。
这下,可遂了桃子的愿。她张开发面馒头似的小胖手,一把将杨欢的宝贝抢了过来,塞在嘴里,又咬又吮,流了一下巴口水。
屋里,杨欢坐在榻上静静地听着;屋外,一个人站在郁律的身后,也静静地听着。
郁律用眼角的余光向后扫了一眼,嘴角随即向上一挑。他知道慕容麟来了。
来就来了,他才不怕他。
象是存心要气慕容麟,他把嗓音又提高了不少,双手拢在嘴前,仰面朝天地继续喊,“月亮,我还给桃子买了一套泥娃娃,可好玩儿了,还能叫唤呢!”
说到这里,他转了下眼珠,撇着嘴坏笑了一下,猛提一口丹田之气,一声有如狼嚎的高音破口而出,“月亮,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你了,我……”
不等他嚎完,一个冰冷冷的声音,在他背后淡淡响起,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表白,“殿下梦见了她什么?”
郁律一顿,既没转身,也没回答,而是冲着院内又喊了一嗓子,“月亮,那个人来了,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你要当心啊!”
说完,他转过身,冲着几步之外的慕容麟露齿一笑,笑容里,带了点挑衅的意味。
慕容麟沉着脸,一步步走上前来,又问了一遍,“殿下梦见了她什么?”
郁律挠了挠头,呲牙一笑,“忘了。”
慕容麟一皱眉,觉得郁律的表情十分欠揍。
欠揍是欠揍,却又不能真揍。一来柔然有恩于他,二来燕国目前的国力尚不足与柔然匹敌,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也是他容忍郁律去掖庭的原因之一。
允许郁律去掖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希望,可能通过郁律,让杨欢姑侄的生活,多少得到些改善,但又不能改善太多。不然,他的内心,没法面对屈死的族人,尤其是他外祖。
“这里不是殿下该来之地,”慕容麟的目光从郁律脸上移开,望向前方的蒹葭宫,“那里的女人,也不是殿下该梦到的。朕感激贵国的仗义相助,但,这并不代表,朕可以容忍殿下的恣意妄为。殿下贵为一国储君,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相信不用朕一一言明。”
重新把目光移回到郁律脸上,慕容麟定定地凝着他的眼睛,“走吧,去看看你姐姐,以后,不要再来。”
郁律也收起了嘻笑的神态,一本正经地提醒慕容麟,“她已经不是你的女人了。”
慕容麟微一闪眼,没有说话。
“我喜欢她,把她送给我吧。”郁律的眼中放出明亮的光,“只要你肯把她送给我,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给你。”
慕容麟垂下眼帘,双手在背后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沉默片刻后,他抬起眼,看住郁律,一字一句道,“要殿下的命,也愿意吗?”
郁律一愣,随即露出一个调皮的笑,“那可不干!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娶妻生子呢!走了,去看我姐了。”
说完,他嘻皮笑脸地绕过慕容麟,甩胳膊晃脑袋地扬长而去。
他看出来了,慕容麟真生气了。
这里是燕国,若是真把慕容麟惹急了,他在明,慕容麟在暗,吃亏的是他。
慕容麟走进房中时,正看见杨欢试图把一件小东西,从榻上的胖娃娃手中拿出来。
胖娃娃仰卧在榻上,套着白布棉袜的小脚丫使劲地踢蹬着,两只小胖手紧紧地合攥着那件东西,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嗯嗯”的声音,是个用力的模样。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看见杨欢的动作一滞,整个人侧对着他,僵坐在榻边,一动不动了。
他慢慢走过去,随之也看清了娃娃手中的物件。
看清物件的一刹那,他的心猛地一颤,不由分说地把物件从娃娃手里抠出来,攥进自己的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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