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王半晌没说话,如瑾蹲身行着礼,腿都要蹲麻了,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你以为本王在拿你消遣?”
如瑾没答话,将身子弯得更深些,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她低着头,看到自己裙裾上缠枝蔓藤的绣纹铺在地上,然后便有一双墨色的靴子接近,靴面上隐绣的云水纹与蔓藤连在一起。
她被长平王扶了起来。两个人离得很近,她发现自己只到他的胸口,需要仰头才能和他对视。她退开两步和他重新拉开了距离,他也没再走近,只是斜飞入鬓的眉角微微上扬,朝她笑了笑。
“本王可没工夫和女孩子消遣,你不信也罢,总之本王上次说过的话是当真的。”
他眸子里满是认真,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自信。可如瑾稍微错愕之后,满腔的恼火转而变成了哭笑不得。没工夫和女孩子消遣,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也倒罢了,偏偏从花名满京城的长平王嘴里吐出,真是太违和了。
谁不知道长平王是皇子里最风流的一个,专喜欢在女人身上花心思的,听说他满府美婢之多可比皇宫内院,早在如瑾对世事不闻不问的前生,于深宫之中就已经饱闻他的香粉轶事。何况到了这一世,又亲眼目睹了佟秋雁这活生生的例子。
如瑾默默站着没做声,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他毕竟是恩人,她总不能质问人家的品性道德。长平王半晌没等到她的回应,摇头笑道:“好了,不说这个。这次来是和你过年的,明晚宫里有家宴,今夜就当是年三十,咱们一同守岁。”
如瑾终于是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真想问他是不是发烧了。她很奇怪,自己也算是历经两世了,什么风波没见过,本以为已经心性够冷静,谁知每次都能被他弄得头脑发晕。他匪夷所思的想法和做法着实非常人能够理解。
“守岁?”她为什么要和他过年守岁。在大年夜的前一天,和一个偷偷溜进府里的男子一起守岁,而且这男子还是王爷……如瑾暗暗咬了一下舌尖,确定自己是醒着的,并非胡梦颠倒之中。
“现在就开始如何?本王时间不多,只能陪你守到子时。”
“……王爷觉得这样妥当么?”他自顾自说得似乎很有兴致,她终于知道他是认真要做这件事。
长平王轻松答道:“有何不妥?你不愿意么?”
如瑾没做声,于是就听道他说:“那么你就喊起来,让别人都知道本王在这敏感时候私自出府,来了襄国侯府。来日本王被问罪的时候,你在菩萨跟前上柱香替本王超度超度。”
如瑾气结。他仗着恩情要挟她,真无赖。
“王爷想要怎么守岁?”
长平王眼角有得逞的快意,“在一起说话?吃东西?你往年是如何守岁的?”
“我每年守岁的时候贴身丫鬟都在跟前,没被人扛到空屋子里去。我也不会站在院子里挨冻到子时。”她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言语间还是免不了有怨愤。
话音刚落,她突然感觉自己身子腾空,被人抱着飞快朝前掠去。长平王低沉的笑声响在她耳边:“放心,本王不会让你在院子里挨冻,你的丫鬟也不会一直在空屋里。”
在刘府时已经有了被人抱着飞跑的经历,然而此时如瑾还是忍不住心中发慌,下意识紧紧攥住了长平王的衣襟。长平王速度很快,矫健轻盈的步伐丝毫不像是一个常年卧病的人,比那些护卫也差不了多少,如瑾发现她们在朝自己住的香雪楼靠近。
他难道要大喇喇的闯进去,和她满屋子丫鬟一起守岁吗?如瑾惊得不轻。她若是和男子一起回房,以后就不要再见人了!眼看着香雪楼越来越近,如瑾紧张的提醒:“王爷停下!”
长平王又朝前一会,直到楼下灯笼照不到的花木暗影里,才停住了脚步。他将她放下来,“你先进去吧。”
然后崔吉也到了,肩上扛着碧桃,他将碧桃放下,在她后背某处拍了一下,碧桃便渐渐醒过来。崔吉将碧桃推到如瑾怀里,如瑾慌忙接住,再抬头的时候,长平王他们两个都不见了。
碧桃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如瑾怀中,连忙站定身子,诧异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们回去。”如瑾朝着两人消失的地方看了一会,转身走到院子跟前叩响了小门。
看门的婆子过来开门接了两人进去,碧桃一边走一边还迷糊着问:“送我们回来的两个婆子呢?”
如瑾没理她,径自上楼进了内室,让丫鬟们服侍自己梳洗了一番,然后遣散了众人下去安歇。她屏退了值夜的青苹,自己一个人坐在寝房里,没有换寝衣。
果然过了没多久,窗棂响起了轻微的摩擦声,然后灯影忽地一暗,屋中便多出了一个人。黑色衣衫,脸上挂着得逞的笑,不是长平王又是谁。
因为是冬天,为了防风,如瑾寝房里的窗子都糊死了,他一定是割破了窗纸缝隙溜进来的。这里是二楼,亏他不怕费力气。
“方才送我回来的两个婆子呢?”如瑾率先说话。
“你不是说她们是你母亲跟前的么,已经送过去了。”长平王答得随意,如瑾暗自郁闷。莫名其妙在路上晕倒,然后醒来就回了住处,那两个婆子还不知要怎么琢磨呢。碧桃已经迷糊困惑了半日,过去睡觉前还一直嘀咕着。
刚想到这里,只听外头院子有轻微响动,有人在低声说话。夜里安静得很,如瑾在二楼也听得见,只是不知说些什么。“是谁?”她扬声朝外问了一句。
丫鬟在外头回禀:“是太太跟前的人来询问姑娘是否安然回来了,奴婢们回复姑娘已经睡下,打发她走了。”
如瑾应了一声“知道”,便让丫鬟下去。回头看到长平王自顾自坐在了椅上喝茶,她越发觉得气闷。平日她从明玉榭回来母亲不会再派人追过来问,今天必定是因为那两个婆子疑惑了,这还要归功于面前这位爷。
见她回头看他,长平王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道:“忘了安置你的婢女。”说罢起身到窗棂上轻声叩了两下,然后不知低低吩咐了什么,又施施然返回坐定。
如瑾不由紧张,压低嗓子问:“王爷做什么?”
“让她们睡熟而已。”他自己又倒了一杯茶,还给她倒了一杯,然后说,“喝完这盏茶,咱们就不必小声说话了,她们听不见。”
如瑾知道他又用了上次在京郊寺庙里的伎俩,丫鬟们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放了心。
屋里只有一盏光线十分黯淡的烛台,且用厚纱重重的罩了遮光,是她睡觉时用的,既有些许光线,又不会太过明亮妨碍睡眠。整个房间暗暗的,长平王的影子斜斜投在墙上,放大了几倍,看起来有一种压迫感。
如瑾感到十分不舒服。在寝房里和男子独处,这简直就是败坏到极点的作为,即便是遮掩了所有人的耳目,她自己心里也过不去。活了两世她从没做过这样荒唐的事,更不知道该如何与面前的人相处。
她默默走到距离长平王很远的椅子上坐了,垂眸不说话。按理说,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是不合情理的,然而他的做法更不合情理,如瑾一时之间无法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无法平静对他。
长平王自己又喝了一盏茶,很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背上,倚着软垫笑看她。
“你又在身上藏利器。”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间。
她围的是一条宽腰带,拢得纤腰不赢一握。腰带上刺绣的广玉兰半含芳蕊,与裙上翠挺的枝叶浑然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他欣赏着淡青裙幅上的银花玉雪,也玩味的看着腰带侧边几不可见的隆起。
如瑾惊讶于他的目光敏锐,却也没有将腰带暗藏的簪子抽出。那是她所有发簪里最结实也最锋利的一个,防身用再好不过。他来之前她将它放在了腰带暗格里,触手可及的地方。
被他点破,如瑾只淡淡笑了笑:“防君子不防小人。”
长平王道:“小心伤了自己。”
“不会。”
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如瑾不说话,长平王也不说话,自己慢慢品茶,同时举目四顾,到处打量她房间的陈设。
不知多久过去,终于是如瑾先开了口。无论眼前的人行事多么乖张,她终究不能忘了他的救命之恩,长久将他晾在一边。
“王爷为何要和我守岁?明日的宫宴才是您合家团聚的时候,守岁要和亲人在一起,不是么。”
“我们以后也会是亲人。”长平王回答的特别迅速。
如瑾眉间闪过恼意,耐着性子说道:“因为王爷是恩人,所以我可以忍耐您的言行无状。”
言下之意,若换了别人,她早就叫人将之乱棍撵到街上了。
长平王对她的恼怒不以为意,自己接着说:“宫宴是皇帝妃嫔和皇子公主的聚会,并不是合家团聚。而守岁,自从记事起,我就没有和亲人在一起过。”
不知不觉的他将自称换成了“我”,他的言语之间又深深的寥落,让如瑾一时抛开了方才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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