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没有葬在皇陵,而是葬在了家乡青州。也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宫女怎能藏入皇陵。祈王爷,祈王府……这些都是她死的那年才有的富贵荣华。最是寡情帝王家,没有人比韩苏了解得更多。闲散王爷,也不过是等死王爷罢了。
可他没想到,也正是这一次出宫让他遇到了她——无命之人、逆天之人,他的救命稻草,姬无卦。
他记得那一日,从早上开始就乌云密布,凛冽的寒风一直呼啸,没有停歇,仿若为他的生命做最后的祭奠。
荒郊野外,是杀人灭迹再好不过的地方。看着眼前那些黑衣刺客,韩苏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等这一天。从出生起,就在等着这一天,死的这一天……
所有人都告诉他会有这样一天——他会死,在不到二十的年纪,匆匆离去。而今,终是让他等到了吗?
身旁的护卫早已一个个死去。
刺客步步紧逼,毫不停歇。
“得罪了。”刺客蒙着面,可韩苏依然能分辨那是笑着说出的话。结束一个人性命,对这些人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他们不会害怕、不会恐慌,反而还有着嗜血的快感。
左肩传来一阵刺疼,迅速抽离的长剑在空中用血划出了一条美丽的弧线。
不是一击必杀吗?
韩苏的嘴角牵扯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这可不是失手,那刺客……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在死前好好感受一下这个过程。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十几年,终是要走到尽头了。
其实,能死在青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
——
算是死,也绝不让你安心!
脑海中恨恨浮现出那个人的名字——韩晟。
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他向身旁的密林猛冲去。
“追!”身后传来刺客们不屑一顾的声音——困兽罢了。
借着林木的掩护,他终是稍稍跑远了一些。而身后那些追击的脚步仿若玩耍般肆意地追追停停,带着恶魔一样追命的笑声。
“二皇子,我劝你最好还是乖乖停下。早死晚死都是死,就不要再反抗了。”
失血严重,天地开始眩晕。他在做最后的挣扎,释放最后的不甘。
终于,脚下一重,他侧身跌入了一旁的灌木之中。
再也支撑不住的身子,重重躺倒在了地上。
可恶……
他终是失去了意识。
本以为在劫难逃,可是醒来的时候,他见到了她,一个木着脸的奇怪女子。
他,没有死。
她救了自己,还对自己说‘追你的人都已经撤了’。他一下就起了戒心——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她为何要救我?
事实证明她确实知道什么。在他说出自己叫“苏寒”时,她那一句反问‘哦?是吗?’让韩苏瞬间觉得自己仿若一个被她玩弄在鼓掌之中的小丑。
直到后来她那与了清大师无二的批命话语让韩苏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子,不简单。
而她……会不会就是自己的一线生机?了清大师所谓的无命之人?
她姓姬,名字叫无卦。
“难道姑娘是个算命的?”这是他听到她的名字时的第一个反应,而这一句话让面前的女子僵了脸庞。呃……他不是故意的。
无卦是一个怪人,在当日的韩苏看来就是这样。独自生活在山中的女子,会算卦,而且本领堪比了清大师,怎么想都很神奇。她身子单薄,长相算不上漂亮,却是很耐看的那种。固执、毒舌、面无表情、嘴硬心软、对狗比对人好……她的缺点确实不少。
然而她却让他觉得安心,从未有过的安心。在她面前,他是一个弱者,一个在她卦象中短命到可怜的弱者。可她却能豪无所谓地说——“你名字里有个‘苏’字,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闯入了他的世界,带着独有的卦者气势,点亮了他早已灰暗的世界。
那般笃定,那般随意,那般天经地义。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有什么好怕的。
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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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邀请她去祈王府做客,一是为了表达感谢,一是为了自己——她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一线生机。
无卦不喜多话,会安静地听你讲述,不插嘴,不说同情,只会淡淡一句,“都过去了”。其实,她安慰人的本领真不怎样,可每一次只要和她说话,他就能平静下来。
韩苏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无卦说那么多,说他的儿时、说他的娘。她,只是刚认识不到三月的人,可在不知不觉中,他已那样地信任她,在乎她。
直到上元节那一日,他才明了,原来她在自己心中已经那般重要。
挺身迎向程海手中的刀时,他的脑中来不及思考,满眼都是那把对着她的尖刀。不能伤到她……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守护一个人。
为了她受伤,说实话,韩苏觉得很开心。能护着她,能看她为自己担心,能那么靠近她。
醒来后,他对她说了那些话,那些隐隐表明心意的话。
——‘有些事……不是想不要就能不要的。’
那一刻,他是自私地希望能在她的心里印下痕迹,哪怕自己不久将逝。
薄命却不愿放手……
韩苏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
而那之后,他与她之间多了些他所期盼的东西。他也开始真正见识到她的厉害。
她第一次为自己改命,应该算是春狩那一回。韩苏心里很清楚,这一次春狩对他这个短命皇子来说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狩猎——他,是别人的猎物。
可是,她不许他去,不让他去。
每每想到此,韩苏都会禁不住笑出来——那一下,她推得可是毫不留情。初春的湖水,想想都觉得冷得刺骨。也正是那一次伤寒,让他逃开了春狩,逃离了死亡。
而接下来小黑的死却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韩苏有时甚至会觉得,那一次,是小黑替自己死了。
小黑死的那夜,她一滴眼泪也没有,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般,了无生气。她很伤心,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伤心。
追去她的身边,她眼神空空地对自己说,小黑丢下她了。
那一刻,韩苏的心就像是被狠狠纠住了一般,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她,脆弱、单薄、让他心疼。
‘不怕,你还有我。’
不怕,我还在你身边。他安抚着她,也安抚着自己——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无卦。
可后来的事……他永远料不到。
还记得冠礼之劫,那一段日子过得真是惊心动魄。冠礼前夕,也就十日不到的样子,她牵着他的手在王府中走走停停了一整夜,避开了刺客,而之后,付出的代价却是她足足昏睡了三日。在她沉睡的三日,他寸步不离守着她,心中只有请求——求她醒过来。过劫?改名?都不重要了……
那时,他还不知她的情况是因为反噬。
冠礼如期而至,无卦算无遗漏,终是让他平安渡劫。韩苏从未想过自己能真的完完整整拥有一次冠礼,平平安安渡过这些时日。可是,她做到了,用她几乎逆天的算卦本领做到了。她就是了清大师说的无命之人!自己命中的玄机!
然而,他完全没有时间去开心。因为……她看不见了。
虽然太医说过几日就会好,但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似乎只要为自己改命,就会在她的身上发生坏事。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韩苏至今想来都还有些恍惚。
上官家被灭,他随她救出了上官容若,也从此进入她精心为自己设计的局。
西胡,都发生在西胡,那个实在是让人欢喜不起来的地方。
就在那里,她抛下了他,毫不留情,干脆地抹去了所有。
她走了,留下一个在她看来“最适合自己的新娘”,容若什么都好,可是不是她。
他唤了她整整一夜,却没唤来半点回音——只要你出现,哪怕只有一面,只要一面,无卦……
可她没有任何解释,没有只言片语,就那般突然离开了。
韩苏从没那么恨过一个人,对他不闻不问的父皇、对他赶尽杀绝的太子,他都没那么恨过。可是那一刻,他恨她,真的恨她,恨她自作主张,恨她临阵而逃、恨她薄情寡义……
他不只一次地想过,如果她真地在乎自己,就绝不会将自己推入别人怀抱。
无卦,你知道吗?
就在成亲的那一刻,我还想着,从此之后就与你在西胡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再也不回中原了。
那时的韩苏,只要有你,这一生一世,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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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爱生恨,这个词在韩苏听来还有些陌生,可不得不承认,在他的心底,有那么一处阴暗的角落,让这四个字缓缓生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