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见贾母动怒,不敢再坐,急忙忙立起身来道:“老太太,媳妇不过是那么说一句,老太太即怪,以后不说便是。”一边的王夫人也帮着劝道:“老太太,你也知道嫂子的,素来的有口无心,想来她也没有怪责敬大哥的意思。不过是一时心直嘴快罢了。你老人家就别同她生气了。
贾母只是冷了瞧着邢夫人,又道:“这话在我跟前说了,我尚且不爱听,若是传在东府那里,知道的是你有口无心,不知道的,当是我们多嫌替他们养媳妇了,我才答应的事,转头就闹出这样的话,你叫东府里怎么想?”邢夫人臊得脸红,立在贾母跟前手足无措,心中委屈,又怨王夫人刁钻,听着是为自己分解,口口声声却是扣实了自己的不是,只是讷于言辞,急切间为自己辩解不出。
此时元春也到了,外头的小丫头就进来通了名,贾母的脸上才见了些活动,道:“元丫头来了,叫她进来罢。”又见邢夫人还站着跟前,便叫她回去,邢夫人不敢辩驳,忍气吞泪答应了,辞别了贾母,低了头出去,恰撞上元春,元春忙见了礼,又道:“大伯母怎么就要走了?”邢夫人见是元春,方才在王夫人身上吃暗亏,忍气不下,只是碍着元春是贾母心爱的孙女儿,不敢发作,只用鼻子哼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一回,勉强笑道:“大姑娘这些日子没见,更俊秀了,日后自是前途无量的。”
元春听着邢夫人的话虽是夸赞,只是配上脸上不阴不阳的神气,叫人说不出的难受,好在她是个皮里秋阳,喜怒不行于色的性子,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未减,只道:“我只求能长在老太太,老爷,太太膝前尽孝,别的前程也不敢想。”邢夫人叫她这话一堵,倒是自己吃了闷气,只能笑道:“我们大姑娘果然是个孝顺孩子,快进去罢,老太太和你太太都在呢。”说着带了自己的丫头就走了出去。
这一耽搁里头不免要问,元春便笑道:“恰恰遇上大太太,大太太夸我孝顺,又说我有好前程,我一个小女孩子能有什么好前程,自然是大太太白抬举我一回了。”说着就捱在贾母身边道:“老太太急急叫了我来,可是有什么话要提点吗?”贾母听了元春的话,如何不懂,那是邢氏在自己这里受了委屈,没处发,才不阴不阳刺上元春几句。若是从实处来说,邢氏说的也统统在情理上,再没个大家子养童养媳的理。只是贾珍拿定了主意,便是他的父亲贾敬也不能叫他回心转意,他们这些亲戚,也只能当个睁眼瞎子罢了,她隔了一个院墙的堂祖母不好说,做堂婶的更不能讲。邢氏只吃亏在没个眼力界儿上,不知道哪些话儿是实话却又不能说的,少不得叫她委屈了。
如今元春一个侄女儿,受了邢氏一句半句的硬衬,她这个做祖母的也不好出头,且这样的事,日后到了夫家也不能免,只好靠着自己罢。所以也抛开不理,只拉着元春的手道:“我的儿,你凤姐姐可带了那女孩子去给你瞧了?你是个聪明孩子,你告诉我,你瞧了那孩子觉着怎么样?”
元春聪明乖觉,见贾母不提邢夫人,知道自己祖母无意理这事,也就丢了开去,只当没遇见过邢夫人,又听贾母问秦可卿,略略想了回才道:“老祖宗,凤姐姐带了那个秦氏到我屋里来过了。我瞅着,那秦氏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娥眉螓首,我见犹怜的,举止倒也大方。只是,老祖宗,我想着,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乍然离了父母,我们家同她虽分属亲眷,到底还不算堂皇正道的,又是头一回来,可她竟不见半分哀戚恐慌的神气,倒是有些异样。”
贾母听了元春的话,就握着元春的手仔细看了她一回,叹道:“我儿,难得你看得明白呢。那孩子要么真是个好的,心思定,喜怒不形于色,知道择辞而言,适时而止的道理。要么就是个冷心肠的孩子,父母也不在她心上,这倒也罢了。只消她在我们家,日子长了,自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元春听着,满口答应,贾母不免又嘱咐了些话,又问了:“你太太说,你抱着宝玉教他学写字呢,又说你教了他念诗文?你大太太也没说错,果然你是个孝顺孩子,想着你太太身子不好,你就看顾起兄弟来,为你太太分忧。”
王夫人在一边听了贾母夸着元春的话,想起不多久元春就要应选了,以元春的品貌,以贾府的家世,自然是要入选的,那以后怕是父母儿女不得相亲了,眼圈儿不由一红,忙抽了帕子遮掩,却叫贾母瞅在了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给点鼓励吧。
☆、半含嗔
贾母因想着自己家的女孩子,若是没甚意外,是要去差不多的人家做正房嫡妻的,这些接待人客,款待友朋的事总要一一学起来,就拿着秦可卿做例子,正细细同元春分说,忽然眼角就瞥见了王夫人坐在下头,悄悄地拿着帕子擦眼睛,便道:“我瞧你淌眼抹泪的,可是谁给你委屈了?”王夫人忙立起身来,元春见自己母亲站了起来,自然不能再坐,也就立了起来,又退开两步,从脚踏上走了下去,就在王夫人身边站了。
王夫人将个帕子攥得死紧,脸上有些发白,暗自埋怨王熙凤去了就不回来了,对着一个娘家寒素的没过门的堂侄媳妇,哪里来的这些话说,只是婆婆问话,又不能不答,只得挣扎道:“老太太,昨儿晚间老爷回来,说是从内务府传来消息。过了年朝廷要选秀了。”贾母眉头一皱:“这是好事,你哭什么?” 王夫人叫贾母这句问的一楞,慢慢才道:“老太太。我只是瞅着您和元春这样亲热,想着要是她真选上了,怕是再不能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了,忽然就心酸起来。”贾母听了,就道:“这也是你的孝心,只是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我们什么人家?哪里能只想着一家子团圆。”又问元春:“你太太说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元春正立在王夫人身侧,听了贾母这话,脸上微微一红道:“老祖宗,父亲昨儿回来已然训教过了。”贾母便道:“好孩子,你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的?”元春脸上涨得飞红,知道贾母是个有见识的,又活了偌大年纪,想来是试试自己清浊,不可不小心答话,故此定了神,细想了回才道:“老太太。我也不敢就说有什么主意。留牌子也罢,撩牌子也好,都是命数。只不敢辜负了老太太,父亲,母亲素日里的教导罢了。”贾母听了,也就一笑道:“你既有了打算,我也就放心了。”
王夫人瞅了元春一眼,心上微微一松,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向着贾母道:“叫老太太一说我也就明白了。不想我竟没个孩子有见识,叫老太太生气了。”元春也在一边帮着劝说了几句,贾母本就没真恼王夫人,也就丢了过去,她祖孙母女三个正说话,外头小丫头忽然来传报,说是琏二奶奶来回话。贾母就道:“这孩子身子才好,送了秦氏去歇着,也该回去歇歇才是,怎么上我这里来了。”说了就叫进。
就听得外头传来王熙凤的笑声道:“老祖宗,你吩咐的差事啊,我可办完了。”说着就从外头进来,脸上正满是笑,一眼瞧见王夫人颊带泪痕,又看元春也是眼圈儿微红,心知有事,便收了笑容,规规矩矩在贾母跟前站了,回说:“我方才奉了老祖宗的话将秦氏送在了松间阁,我也瞧过,各色东西都齐整了,连着秦氏自己带了来的丫鬟婆子,也有三四个人在跟前伺候。老祖宗瞧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贾母便问:“那孩子你瞧着怎么样,家世不要紧,顶要紧的是稳重。”王熙凤情知贾母是成了精的老人,不敢弄鬼哄她,便回道:“老祖宗,我年纪轻,见识浅,只瞅着秦氏不大爱说话,这一路过去,连路上的景致也不敢多看,许还是个谨慎的。”王夫人就道:“你大妹妹方才也说,秦氏是个沉默的孩子,提起家人来也不敢伤心,想是才来我们家,生疏着,日子长了,知道我们家不是那等仗着祖宗余荫就瞧不起人的轻薄人家,也就会好的。”王熙凤忙笑道:“大妹妹是老祖宗亲自教养的,有一双慧眼,自然是没错的。哪里像我,又没个见识,又没个决断,老祖宗太太们好容易抬举我,我还不能把事办全了,该打,该打。”
这样的奉承,贾母如何听不出来,故意道:“你这是借着夸元春丫头奉承我呢,打量我听不出吗?你哪里是真心讨打,分明是要人夸你嘴甜呢。”王熙凤只是笑道:“到底是老祖宗,我还以为我这算盘打得高明,既哄了老祖宗高兴,又能得老祖宗夸奖,一举两得。没想到老祖宗一耳朵就听出来了,真是白费心机。”贾母就笑,一手揽着元春,一手点着王熙凤道:“你这嘴啊!”一边的王夫人也陪着笑了回道:“难得凤丫头嘴甜,能哄老太太喜欢。”
王熙凤便笑道:“老祖宗,我一进来,瞅着二太太同大妹妹眼睛都红红的,老祖宗脸上也不痛快,便想着逗老祖宗笑一笑,只要老祖宗笑了,便是我的福气了。”贾母听了这话,反叹道:“你也和你二太太一样,是个有良心的也是个懂规矩的,你们姑侄俩回去歇着罢,尤其是凤丫头,虽年轻,自己身子也要知道保养。元春丫头你留下。”王夫人同王熙凤听了这句,便知道贾母是有话要吩咐元春,答应一声都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