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看着王熙凤对着镜子发呆,又想起她昨夜还说呓语,不免忧心她身子,过来道:“奶奶,你觉着怎么样?”王熙凤起先没听见,平儿又问了一回,王熙凤这才回过神来,只说无事。又对着镜子上下一照,瞧不出纰漏了,这才带着平儿丰儿两个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又站下了。对着顺儿道:“我病这几日,难为郑氏傅氏有心。把箱子里那两匹湖绸拿来赏她们。”吩咐完了,抬脚就往外走。
这一句话不独郑雪娥傅绿云都呆了,便是跟着王熙凤日久的平顺丰裕四个丫鬟也有些吃惊。裕儿看着王熙凤出去,不敢迟疑,转身回去开了箱子,取了两匹湖绸来。可怜郑氏傅氏两个还不敢接,裕儿道:“奶奶说了赏,自然是赏你们的,你们要不拿,她才恼呢。”两个人这才接了,满口称谢,心中却是忐忑,不知这位奶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两更。我本来在行文里写“凤姐”的,但是,凤姐这个词生生被毁了啊!泪汪汪。
☆、邢夫人
王熙凤带了平儿一路先过了抄手游廊,到了正堂,正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老太君贾母所住的正房大院。正房前的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王熙凤来了,都立起来请安,头前一个较之众人年纪也略大些,鸭蛋脸面,乌压压一头好浓发,高高的鼻子,便是贾母跟前的鸳鸯,笑道:“二奶奶的身子可大安了?老太太方才还念叨二奶奶呢,可是有神验,二奶奶这不就来了。”王熙凤见着故人,不免有些恍惚,强打精神笑道:“老太太好不好?我一个新媳妇才进门就病,没的叫她老人家操心。”
另一个丫头子,年纪比之鸳鸯略小些,生了一双爱笑的眼儿,却是紫鹃,其时还没给黛玉,还在贾母跟前,叫做鹦哥。鹦哥过去打起了帘子,又向里头清脆脆叫了声:“老太太,二奶奶来了。”
王熙凤忙提脚进去,就见里屋窗前的美人榻上半躺着个老妇人,生得慈眉善目,鬓发如银,正是贾府的老太太史老太君。贾母原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嫁于荣国公的长子贾代善为妻生得两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
贾赦虽是长子,素来不得老太君欢心。便是袭了官,也不管理家事,故此倒是分家出去住的。 贾赦曾有两子,长子是妾室所生,才落地就没了,也未及起名,后来嫡妻生了一子,唤作贾琏,倒是一直随着叔父贾政在荣国府住着,帮着叔父料理些家事庶务。待得娶了王熙凤回来,他夫妇两人乃是亲上做亲,贾政的夫人正是王熙凤的嫡亲姑母,所以贾琏同王熙凤倒是依旧在荣国府里住着。
贾母本来半眯着眼养神,身边又有个眉目娟好的小丫头拿着美人捶跪在榻前给贾母捶腿。听得紫鹃报说王熙凤来了,就把眼一张,觑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在榻前站了,给贾母请了安。贾母上下打量了回王熙凤,挥手叫给她捶腿的小丫头退下去,又招手叫王熙凤到她脚跟坐了,拉着王熙凤的手道:“好孩子,好好的怎么就睡了几天呢,把我和你太太给急的。琏儿怎么样?要是你病着他还往他屋里人房里钻,你告诉我,我替你骂他,娶了你这么个媳妇还不够吗?总是不安分。”
王熙凤忙笑道:“叫老祖宗费心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一睡就是几天,想是太懒了,倒是白叫老祖宗和太太操心一场。二爷可是没往别处去过,老祖宗可别错怪了他。”贾母也就笑道:“罢了,到底是小夫妻,忙不迭要护着。既然你能起身,我也就安心了,十几岁的人,别折腾出什么病就好。到底是亲姑侄,你太太那里也忧心你呢,你也去给她请个安吧,好叫她放心。请完安就回去好好歇歇。”
王熙凤也满口答应,只是不就走,又陪着贾母说了些闲话,度其颜色,只拣着她素日喜欢的话说,逗得老太太倒是笑了回,又道:“老祖宗,我想着是不是该先往西去给大太太请个安,再往太太那里去?”贾母听了,就笑道:“大太太到底是你正经婆婆,是该先给她请安,看着你能起身啊,你婆婆也必然高兴的。只是你要多走些路了。好孩子,难为你想的周到。”王熙凤忙道:“我一个年轻人,走些路值什么呢?只要老太太,大太太,太太高兴就是我的福气了。”
贾母也就催王熙凤去了。王熙凤这才离了贾母正房,走出穿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清油车来,平儿扶着王熙凤上了车,自己也过来在王熙凤脚前坐了。众老婆们上前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前方停了了车。老婆子们上来打起了车帘,先扶着平儿下了车,平儿又回转身来扶了王熙凤下车。
主仆两个一直走过三层仪门,一路之上就有丫鬟仆妇们给王熙凤行礼请安,行到了正房前。恰好就有个穿着银红掐边藕色比甲的丫鬟挑帘子出来,合中身材,凤姐识得,正是公公的继室夫人邢氏跟前得意的大丫鬟,因生得两道好柳眉,便叫做春柳。
春柳出来猛然见了王熙凤,先是一怔,脸上就现出笑容来:“奶奶来了,给奶奶请安。”王熙凤就笑说:“春柳,我来给太太请安的,太太歇息了不曾?”春柳回道:“太太才起呢。奶奶稍候,我去回一声儿。”说了转身进去回禀。
贾赦的原配夫人是修国公陈家嫡出的小姐,生下贾琏之后,因产褥热没了,贾赦这才继娶的邢氏。邢氏之父邢有贞也做过一任刑部侍郎。刑部侍郎的千金做一等将军贾赦的继室,倒也不算委屈了邢氏,只是相较于出身金陵王氏的王夫人同王熙凤,来历不免低着些。偏邢夫人自己又不曾生育过,贾赦也没把这个后妻放在眼内,邢夫人行事说话不免就有些不大近情。这回在里头听见王熙凤来了,倒是有些讶异,此时见春柳进来回,就冷笑道:“怎么劳动她一个王侯家的小姐想起我这个外三道的婆婆来了,叫她进来罢。”
王熙凤想着自己从前只知亲近姑母,倒是把个正经婆婆冷淡了,到后来贾琏同自己反目之后,姑母那边靠不着,邢夫人这里哪里能有好话,更说她不孝顺,如今既然回来走这一趟,说不得不能再同从前一样,与人有利与己有损了。所以进得房来,见邢夫人脸上没什么笑模样,格外加着小心,过来道:“给太太请安。我病了这些日子,劳动太太为我担心了。是媳妇不孝。”说了,倒是跪下去磕了个头。
邢夫人看得王熙凤这样,脸上倒是不好再挂着,就叫丫鬟扶王熙凤起来,心上喜欢,口中却故意说:“怎么到我这里来了?给你二太太请过安没有?”王熙凤便道:“才给老祖宗请过安就往太太这里来了。见过太太再往二太太那里去。”邢夫人听了这句,脸上才有些笑模样,便让王熙凤坐了。王熙凤谢过,这才坐了。邢夫人又道:“琏儿也好些日子没见了。你回去同他讲,到底是官身,别整日介胡闹,只想混账老婆,为着他不争气,老爷几番动怒,都是我在里头拦着,不然,早打他了。”凤姐忙立起身笑道:“太太是慈母心肠,二爷也是知道的,不敢不遵太太吩咐。”邢夫人看了王熙凤一眼,这才点了头,方叫秋桐上茶。就有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端了茶盘过来,生得细细眉眼,细细腰身,颇有几分水秀,低眉顺眼给王熙凤上了茶,又退在了一边。
邢夫人便问了王熙凤些杂事,又说了家事艰难,务必减省为要,不好铺张浪费等话。若是从前,王熙凤觉着邢夫人只知奉承老爷,略有银钱过手便一味克扣节俭,不是个大家体统,这话未必能听得进去,只是如今王熙凤两世为人,也晓得日后贾府的后手不继,听着邢夫人的话,倒是有些合意,只是自己料理的是荣国府里头的事,倒是同邢夫人这里无关,若是应承了,照着邢夫人的孤拐脾气,必然传进那府里去,叫王夫人知道,别说日后,现时就不能站脚。故此王熙凤想了想,先笑道:“我一个年轻人哪里懂什么道理,都是老祖宗,二太太抬举,委了我帮着料理些家事,不懂的还要问过老祖宗和二太太才敢行事。不过,太太这话,我听着倒是有些明白了似的。”
要说邢夫人同王夫人俩妯娌,虽邢夫人是长房长媳,论着年岁,倒是王夫人是年岁更大些。王夫人出身是金陵王家的嫡出的小姐,又是贾政的原配嫡妻。王夫人的长子贾珠最是个聪明好学上进的,如今不过十五六岁,已然中了童子试,很得贾母的意。这还罢了,不想王夫人三四年前更是老蚌生珠,又得了个衔玉而诞的儿子,连着小名都叫了宝玉,老太太更疼得什么似的,儿子孙子们都一概靠后,连带着王夫人都得了她的青眼,在一直不育的邢夫人眼中岂有不生嫉恨的,故此对着王夫人的嫡亲侄女,自己的儿媳妇王熙凤也摆不出好脸色来。从王熙凤嫁过来起,邢夫人对着她不免格外拿捏着些婆婆的架子,无错也要训几句才能放过她去,也难怪从前王熙凤同她不能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