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叫那个死孩子唬得心口乱跳,脸上一些颜色也没有,便是想站起来叱喝张华几句,可惜他是叫酒色淘空的身子,惊恐之下哪里还有精神,只把一只手点着张华道:“你休要胡说!二姐她是同你从幼就定了亲的,我们家曾要退亲,还是你执意不允,我们只得将二姐嫁了你,又顺着你的意思,陪送了多少嫁妆,你也是喜欢的,如今怎么反成了我们逼你!”又向赖升道:“还不快把这东西拿出去丢了!”
赖升依着贾珍吩咐过来要抢张华怀里的蒲叶包,只是张华把护蒲叶包在胸前,抱得极牢,一时也争抢不到。赖升转头道:“没看着这东西吓着大爷了,一群瞎了眼的东西,还不过来帮忙!”小厮们一拥而上就来抢夺。张华眼见得不好,就往地上一倒,把蒲叶包护在身下,一面就大叫起来:“杀人啦!宁国府贾珍贾大将军杀人啦!姓贾的!你今儿要是不杀了你爷爷,你就不是个人!救命呀!杀人啦!”
贾珍哪里见识过这样的无赖,顿足道:“罢了,罢了,由得他去!”又问张华:“你抱着这东西上我门来混闹,可也太过了,我招呼一声,便是你们县上太爷也要给我面子!何况是你!不瞧在二姐脸上,我这会就捆了你见官,告你一个以尸讹诈!我劝你老老实实拿着东西出去,你爹看病要吃药,我也不能见死不管。”贾珍这话软硬兼施,即威吓了张华,又许了他好处,只当着张华就要答应的,不想张华听说反笑道:“见官就见官!到了公堂之上,我们就当着乡亲父老们说一说!怎么尤二姐嫁给我三个月,肚子里踹的倒是六个月了!这杂种是哪个的种!你们宁国府高墙深院的,哪个野男人能这样好本事能进来使的二姐有孕!你们又是怎么仗着自己的权势,硬逼我做了这个活王八!走咱们一起去分说明白!”说了倒是站起了身,一手提着死孩子,一面扑上来要去抓贾珍的手。
贾珍听了张华的话才知道,那个孩子竟是尤二姐小产下来的,再把死孩子一看,满身的血污,还有些齿洞,模样儿十分凄惨可怜。贾珍虽不大把二姐放在心上,到底这个孩子也是他的骨血,猛然看见这样,又是恐惧又有些惋惜,转而就疑心是张华容不得尤二姐生下这个孩子,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把这个孩子硬生生堕了下来,心下虽有怒气。可看见张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下反倒畏惧,只怕真逼急了张华,他是个泼皮破落户,什么做不出来。
张华看着往贾珍不声响了,知道叫自己辖制住了,暗自得意,又道:“怎么不走了!同我见官去!我倒要看看,县老爷怎么判我!就是判我讹诈,我也认。只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算!”说了依旧要拖贾珍。贾珍气怒惊恐,把张华的手一拍,咬了牙道:“你待要怎么样?”张华听说,也就缩回了手,把个手掌在眼前翻来翻去看了几眼,就张了五指直直伸到贾珍面前晃了一晃。
贾珍咬了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赖升,去取五百两来与他。”张华听了这个数,脸上的笑就收了,把个脖子一拧,从鼻子里哼了声:“贾大爷,你这里打发叫花子呢?罢了!我们依旧去见官!”说了拔脚要走。贾珍哪里敢去见官,只得咬牙道:“你要多少?”张华脸上笑了,转身晃了手掌道:“五千两。”
贾珍听得这个数目,一口气就堵在了心口,抖着手指指了张华,半刻做不得声。原是宁国府人口日多,事务日盛,日用排场,全不知将就省俭,且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到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哪里拿得出这五千两银子来。还是赖升倒了热茶来给贾珍喝了,贾珍这才顺过这口气来。
贾珍脸上如挂严霜一般,把个手牢牢按在紫檀八角云纹花几上,手背上青筋根根爆出,因道:“我劝你得些好意也就收手,休要逼人太甚!开口就是五千两,你当我们家是有着金山还是银海?”张华看着贾珍这样,心里倒也有些发虚,脸上却不肯露,梗着脖子道:“你们强逼着我做那活王八时就该料着今儿!我张华虽是个穷汉子,也想娶个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儿,不是一个揣着不知道是谁的种的娼妇!如今我只要我该得的,拿了银子,我自然替你们遮掩遮掩,这死孩子,我也把去扔了,不然,我只吵吵开了,左右我是没脸的,你们威风赫赫的宁国府脸上怕不好看!”
贾珍到了这个时候真是悔之不及,倒不是悔不该同尤二姐勾搭成奸,而是悔当时便是叫尤二姐在家把孩子生了,再假说外头捡的也好过叫这个无赖勒索,如今且不说这五千两他拿不出,便是拿得出也不能与了他,开了这个口子,这无赖糟蹋完了银子,再来勒索,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倒不如,彻彻底底堵了他的口,叫他日后再做不得声。
贾珍想在这里,气慢慢平了,复又坐下,把张华看了几眼,眼光在张华的脖颈出转了两圈,开声道:“我们自家亲戚,我也不瞒你,我们家虽有些庄子产业,无奈这几年连着多雨,收成一直不好。就说去年,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一年下来,几处庄子,不过收了二三千两银子,你同二姐的婚事就去了一半儿,还有许多人情往来,都是银子,哪里够用。”说了就问赖升,“如今我们账房上还有多少银子?”
赖升在一旁听着,知道贾珍的意思,忙躬身过来,从怀里翻出账簿来,假模假样翻了几番,回道:“回大爷话,统共还剩八百七十五两。”张华哪里肯信,一把从赖升手上夺过账簿翻了几番,无如他不识字,也看不出什么来,就把账簿掷还给赖升,哼了声道:“你们主仆两个只管哄我!”贾珍假意儿跌足叹息,又向张华温言道:“我哄你又有什么好处,实实的没钱了。这样,我答应你,给了两千两,你买田庄也能买得几处,便是坐吃,也够你吃十几年的,我先给你六百两,再欠你一千四百两,待我把家里用不着的玩意儿卖去些,三个月里必然凑给你。你若是咬定五千两,真真是无法可想了。”说了把手垂下去,隐在袖里的手却是牢牢攥成个拳头。
张华听说贾珍肯给他两千两,低头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却道:“你欠我的一千四百两,须得写张条儿给我!”贾珍有了除去他的心,自然无不答应,又说:“我写条儿给你也成,你须得把这死孩子给了我,日后好好相待二姐,不可再勒掯她!”张华听得有钱,自是满口答应。贾珍听了点头而笑,就命赖升取了银票来,又叫写了张欠银一千四百两的条子与张华,要接过张华手上的死孩子。张华却把手一缩,眼角儿朝着纸条儿一溜道:“这样一张白纸,你若是日后不认,我找哪个说理去!需有花押。”贾珍无奈,只得叫赖升画了押。张华这才收了银票欠条,把个死孩子掷给赖升,满脸得色地去了。
贾珍看着张华去了,脸上就露出冷笑来,原是他捏定了主意,或要讹张华做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计,扮作劫匪,务将张华治死,方能剪草除根,永绝后患,也好保全宁国府的体面。贾珍正盘算如何做才能即除了张华,自己又不惹麻烦,脸上忽然就重重着了一掌,火辣辣地疼,勃然大怒,跃起身来就要骂,一抬头却见尤三姐立在眼前。
尤三姐把娥眉倒竖,凤眼斜睃,粉面上都是怒色,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对欺霜赛雪的玉腕来。那尤三姐一双玉腕上都套着一只红玉镯儿,一只金钏,一只银镯,略一动作,指环腕钏,便叮珰乱响。尤三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贾珍的鼻子,厉声道:“贾珍,你个没人伦的王八羔子!你也太不是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觉得张华闹地怎么样?给点鼓励吧。
141气过头
原来王熙凤这里送了刘姥姥出去,自己过来告诉了贾母,把刘姥姥说的话回了,只隐去了是自己叫刘姥姥看着张华一家子的话,只说是张华正住庄子上,刘姥姥看着尤二姐吃苦,心上不忍,这才多加照拂。贾母听了这话,倒也肯信,叹息了声道:“巧哥这个干娘倒是认得不差。穷苦没什么,要紧的是心善。倒是尤氏,看着她平日倒好,不想这么无情。那二姐说来也叫她一声姐姐,她竟这样忍心,可见患难之际才见真情。”王熙凤心下暗笑,面上却是低了头不做声。
贾母道:“虽说这二姐从前也有错,如今她既然改过了,顺着父命嫁了丈夫,如今吃苦,们也不能坐视不理,不然岂不是叫心寒,便是传扬出去,也要说们自高自大,瞧不起穷亲戚。”王熙凤就顺着贾母意思道:“是。不瞒老祖宗,听刘姥姥这样讲了,心上也不忍,只是不敢自专。虽说老祖宗从来怜老惜贫的,必然不忍二姐这样委屈,可们做小辈的也总该回一声才是道理。如今老祖宗即说了,这就套车把二姐接过来将养,都说这女家小产比之生养更伤身呢。”说了站起身来就要出去。贾母忙道:“凤丫头,给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