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维桑看着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每次宫廷宴会上,你不知道那些夫人背后都会说些什么……这下她们再不能说陛下喜好男风什么的……”
“未晞,我不会入宫,也不会当皇后。”韩维桑静静打断她,嘴角的笑异常柔美,“我回来,只是想见一见你们,看看你们过得还不好。”
未晞怔住。
韩维桑并没有解释,知淡淡道:“这是陛下允诺我的……他一直这样纵容我。”
江载初是用过了晚膳才回来的。
他在灯下批奏折,她就陪着看书。
江载初显然有些心猿意马,草草翻了几本,正欲搁下笔,韩维桑恰好给他换了一盏茶,扫了一眼最上方的那一本折子。
“咦?”
皇帝若无其事地想收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谁写的?”
“……景云。”江载初勉强道,“是密奏。”
“他应该很讨厌我吧?”韩维桑笑道,“怎的还要立我为后?”
“讨厌你和立后这两件事上,我想他还是会选择后一件。”
韩维桑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挑眉望向皇帝:“你要怎么答他?”
“不立。”江载初叹口气,伸手将她揽在膝上,鼻尖轻嗅到她沐浴后带着的淡香,“我何时勉强过你?”
“可是你若是一直没有皇后,好像也不大对劲。”韩维桑低头,忽然觉得,他对自己,实在是好得不像话了。多年之后,史书上该如何记载这位后宫凋敝的君王?又该如何描述生母不明、极为突兀地就被立为储君的阿恒呢?
“我不要皇后,也不要后宫,你想想,光脂粉钱,一年到头就能帮国库省多少钱?”江载初一本正经道,“再者,一群女人钩心斗角,再弄出些外戚夺权的事来,以后阿恒的江山也坐不稳当。”
他虽是这样说,韩维桑心中却还是觉得有些伤感。
她这一生,对谁都好,只有对他,始终是太过任性了。
多少人要争那个位置而不得,她一句“我不愿”,他便再没有逼过她。
须知立她为后不过是一道诏书,一场盛大礼仪……可是将她藏在身后,要付出的心力,要堵住的闲话,要顶住的压力,他只一句云淡风轻的“不立”就过去了。
“我想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良久,她回过身,双手拢在他的颈上,对她嫣然一笑,“不然怎么会遇到你呢?”
江载初深深凝视她,也只轻轻叹口气,带着促狭的笑意道:“那么……我大概是做了许多许多恶事吧。”
江载初最近有些心烦,倒不是哪里起了战事,或者闹了饥荒,只是阿恒和阿庄的师父们纷纷回报说,这段时间储君同洮侯的学业进度,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他当即查看了两个孩子的功课,果然,文章写得乱七八糟不说,以往一套剑法韩东澜四五日就能学会,如今也要花上两倍不止的时间。至于储君,更是在兵部尚书连秀大人亲授的兵法课上睡着了。这是他以往最爱的科目,这下极大地打击了连大人的积极性,更是觉得有负圣恩,连连在皇帝面前请罪。
皇帝心中焦虑,想要找两个孩子谈谈,却又担心拔苗助长,左右为难。
这日在用膳之时,他的话也比往日少一些,韩维桑觉得古怪:“你身子不舒服吗?”
“没有。”江载初忙否认。
她稍微扬眉,只是见他不愿详谈,便也识趣地不问了。
用到一半,忽听内侍的脚步匆匆,禀告道:“陛下……储君殿下今日……”
江载初瞟了瞟韩维桑,一句话便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他又怎么了?”
“殿下今日背书时候挨了陆大学士的打……”
江载初眼风扫去,内侍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阿恒不会背书?”韩维桑只觉得匪夷所思,儿子几乎是过目不忘的记性啊。
江载初脸色有些尴尬。
“你瞒了我什么?”韩维桑冷了脸,“江载初!”
江载初终于还是把这些日子孩子们的表现说了出来。
韩维桑一直蹙眉听着,良久,才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英俊的脸上滑过一丝尴尬,低低咳嗽一声,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这几年一直是我带着阿庄在身边,现在又多了阿恒……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江载初微微抿着唇的样子,有些懊恼,像个孩子一样。
韩维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好啦,我知道你是好父亲,也没有怪过你啊。”
他“嗯”了一声,神色还是闷闷。
“阿庄和阿恒都是聪明孩子,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的。”韩维桑沉吟了片刻,“你和他们谈过吗?”
翌日,江载初在午膳时间去了东宫,没有带上任何内侍,静悄悄地站在门口,听到屋内两个孩子一边吃饭,一边在说话。
“阿庄哥哥,我猜不要学得那么多呢。”阿恒的嘟囔声,“我听到阿爹那天还说呢,要是等我长大了,他就带着娘亲四处去玩……留我在这里帮他做事。”
江载初怔了怔,他前几日是和韩维桑说起过:“这些年总是要委屈你,陪我待在京城……如今我只是盼着阿恒快些长大,到时候我便带着你去江南看细雨,去塞外看日落。”没想到被阿恒偷听到了。
屋内静了静,阿庄的声音若无其事,却在赞同表弟:“嗯, 我也不想一个人去锦州。”
“就是,阿庄哥哥,你别去锦州……”
原来是这个缘故,江载初静静站在窗下,一时间心神起伏,忽听屋内少年的声音十分警惕:“什么人在外边?”
韩东澜拉着表弟的手一同走了出来,见是皇帝,颇有些惊讶:“姑父,怎么是你?”
江载初若无其事地往屋内走:“看看你们这两日的功课做得如何。”
两个孩子立刻有些心虚,只见江载初在里屋坐下来,笑道:“阿恒,今日你将陆学士气得不轻?”
阿恒往表兄身后躲了躲,只拿一直眼睛瞄着父亲。
江载初倒也没责怪他们,又略略问了几句话,对阿庄说:“你姑母蒸了些糖糕,知道你爱吃,一会儿你去看看她。”
阿庄还没说话,阿恒已经挤出来,一脸期待道:“我也要去看娘亲。”
江载初似笑非笑地扔了一本书出来:“你娘亲说了,背出来这本《策论》,才能去看她。”
阿恒:“……”
矾山以南是个山谷,谷内是白墙黑瓦的一座别院,看着并不起眼,唯一可取之处大约是三两只桃花探出来,带着几分温柔地写意,令人觉得这主人该是风雅之人。
里边的屋子造得疏落而别致,穿过前厅,已能听到潺潺流水声。
后庭的水是从矾山上引下的活泉,池水中植满青荷,此刻未到盛开季节,之间嫩绿圆叶,一朵朵漂浮在清水上,很是稚趣可爱。水中央却是一个琉璃亭,夏日将琉璃窗推开,挂上竹帘,风声细细,十分凉快。冬日则在中间生起暖炉,烘焙清酒,亦是畅快。
韩维桑如今便住在此处,皇帝第一次带着她来的时候,见到这水榭,不由笑道:“此处甚佳。”
“你没来过吗?”韩维桑也喜欢此处巧思,不由笑道,“怎么也是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江载初默然不语,只是走过九曲回桥,同她在琉璃亭坐下,方才道:“千年就造好了,却是第一次来。”
“为何?你不喜欢吗?”
江载初轻叹一声,望向竹帘之外,“这里的每一处,皆是按着你喜欢的样子造的,可你又不在,我来又有什么意思?”
“好吧,以后我便住在这里。”她去握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每日等你下朝。”
江载初仔细想了想,不由得向往道:“若是普通人家,家中丈夫外出挣钱,每日回到家中,见妻子一直等着他,心中可有多快活。”
“你羡慕他们,可他们却也羡慕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享尽齐人之福。”韩维桑微微出神道,“可见人心皆是不满足的。”
“谁说的?如今我心满意足得很。”江载初笑着搂过她,“只恨不得阿恒快些成年,将来天下交给他,咱们就住在这里,老得走不动了,每日盼着他和阿庄能回来看一看。”
韩东澜骑着快马一路从花树下穿过,待到勒定马匹之时,身上肩上,皆落满了深浅不一的花瓣。他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缰扔给侍从,整了整衣冠,方才进入院落。
姑姑正坐在水榭的榻边,手中拿了一卷书,看得十分认真。
他不由想起幼时姑姑教自己识字,为了一个“鹅”字争论不休。
真是奇怪,明明小时候许多记忆都消失,唯有这件事,记得这样清楚。
“阿庄来了?”韩维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身边坐下,“擦擦汗。”
“姑父说今日下午还有朝议,晚些过来。”阿庄伸手捡起一块热糕放进嘴里,笑道,“姑姑,阿恒说给他带一份过去。”
韩维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说话,等他吃完,方道:“阿庄,今年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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