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载初安静地抬起头,月光与烟花交杂着,明灭不定的光在他俊美的侧脸上留下闪烁的痕迹。他淡淡望向远方,却和普通人一样,带了些惆伥。
良久,江载初笑道:“三个月后我将她寻来,那时正是春日,咱们一起去踏春,好吗?”
阿恒笑着拍起了手,
韩东澜略带疑问地望向姑父,却见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心下顿时明了,那只是姑父想要安慰表弟罢了。
在城楼之下,所有人仰着脖子,为一朵朵绽开的烟花欢呼的时候,只有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城墙之下,安静地看着朝阳门上隐约的身影,一瞬不瞬。
她兜着风帽,双手亦笼在裘衣中,也不知这样站了多久。
周围的喧哗声被阻隔在外,风帽柔软的绒毛间,她的脸隐隐透出白玉般的色泽,鼻尖微翘,嘴角的笑意柔和如同此刻皎然的月光。
丈夫,儿子,侄儿……
或许一年之中,也只有此刻,她才能见到最亲的人吧。
他们就在那里,她知道他们都很好。
女子嘴角的笑意更深,终于低下了头,正欲离开,忽被身边看烟花的人撞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到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女,因被人群推搡了一下,便跌在她身上。那少女正欲道歉,却瞥见风帽下这女子一瞬容华,蓦然怔住。
待到回过神来,那道身影己经消失在人海中了。
上元节过后,宫廷内外却为了一件事担忧不已——好不容易皇帝有了储君,小太子却偏偏在上元节赏烟花时着了凉。
本以为是普通不过的伤风,太子虽年幼,身子却好,多吃几服药便能痊愈。未想到这病却越来越凶险,连治了十几日,反反复复的总是不见好。一月过后,竟转为沉疴,储君日日躺在床上昏睡,牙关紧闭,连一滴药都灌不进去。
江载初日日守在病床前,十余日不曾上早朝,更是一连罢黜了五名御医,储君却始终不得好转。
所谓病急乱投医,各地开始不断遣送珍稀药物和所谓名医入京,甚至不乏所谓“秘术”,却无法让这个幼小的身躯再获得新生的力量。
宫闱深处,烧得满脸通红的孩子勉力睁开眼睛,似是在找寻什么,最终却归于失望,喃喃说了句“娘亲”便又昏睡过去。
江载初陪了他一天,终于慢慢站起:“命钦天监选一个吉日,朕去天坛祭天,祈求上天怜佑吾儿平安。”
“陛下,有关殿下的病……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江载初眼中布满血丝,声音亦是哑涩:“朕连秘术都信了,还有什么不当讲?”
“京城外有个盲人,算命很是灵验,昨日臣遣人去算了一卦……那人说,说是殿下命格与这紫宸殿不合……若是能送出静养,当能疫愈。”
江载初仔细想了想,不由道:“宫外的数处别苑,那人可说哪个方位与太子合宜?”
“城西的天揽阁最为合宜。”
江载初嘴角带了一丝苦笑,长叹了口气:“也罢,命人将天揽阁收拾出来,明日便送太子过去。”
城西的天揽阁是皇家别院,每年中秋,皇家皆爱在此登高阁赏明月,往常却是没人住的。因要移为储君养病之所,顿时喧闹了许多。
储君在第二日便悄无声息地被送出宫。
江载初亲自抱着他,心急如焚,送至阁楼内,又是无眠无休地照看了一夜。
钦天监选的吉日是三月二十四,皇帝因要提早斋戒沐浴,便早早离开了天揽阁。
此处的守卫虽不比大内,却也极为森严。
入了夜,储君所在的暖阁内门窗紧闭,虽是初春,天气已不再严寒,却依然烧着暖炉,弥散淡淡一股药香。
侍女静静守在一旁,忽然宫中李女官走到门口,悄声吩咐道:“你们先出去。”
她是宫内品级最高的女官,侍女们闻言忙退了出去。
待到她们走后,女官带着随从进了屋内,那随从急步走向床边,低头望向的孩子,却见他满脸通红,用力闭着眼睛,几乎要将长长的睫毛夹断了。
她心中一痛,伸手探向孩子的额头,低声唤他:“阿恒……”
阿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恍惚间见到了娘亲,犹自不敢相信,摇头道:“是娘亲?”
“是我。”韩维桑扮作了极不起眼的宫女,想尽了办法方才进来。
如今见到了儿子这副样子,既后悔不该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却又怨恨江载初不曾好好照顾他,只恨自己不能分担去孩子身上的痛苦。
“娘亲,我好难受……”阿恒轻声道,“好难受……”
韩维桑一开始得知孩子生病,还以为是江载初想了法子,总归是要骗自己出现。未想到阿恒这一病便足足病了一个多月,几乎惊动了整个帝国。她想方设法找人去询问了好几名御医,又苦心安排民间良医入宫,得到的消息确凿无误——太子真正是病重了。
她赶回京城,得知江载初在祭天的前一晚要离开此处,便想了法子来探视孩子。
“阿恒,娘亲在这里。”她心中焦灼,“如何难受了?”
“就是……就是……”阿恒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踢开了被子,大口喘着气道,“热得难受!”
“你——”韩维桑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还要替他盖上被子。
“娘亲,我装病也装得很难受!”阿恒跳起来,哈哈大笑,顺势抱住了她的脖子,“娘亲你终于回来了!阿爹没骗我!你回来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韩维桑一颗心倏然间漏跳了一拍。
“阿爹,你看,娘亲回来了!”阿恒的声音欢天喜地。
韩维桑轻缓地掰开儿子的手臂,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
江载初就站在那里。
她眼中蓦然泛起水光,便看不清他的五官与表情,只能一步步走过去,微颤着伸出手去,用指尖描摹那在时光长河中变得越发清晰的眉眼。
手指刚刚触到他的脸颊,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就放在自己脸颊边,用力握着,双眸深邃,仿佛要将她吸纳到无底的漩涡中去。
“韩维桑,你怎么敢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江载初一字一句地说。
明明是想做出威严的恐吓的样子,如同五年前在青州府一样,可他知道自己克制不了嘴角的笑意,因那是从心底泛起的喜悦,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怕这世上,再没一种情感,能强烈如此。
她被他握住了手,滚烫的泪落下来,烫得要灼伤他的手背。
可她只是扬了扬眉,声音清泠,又带着哽咽:“这些年,你好吗?”
江载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薄唇贴着她的耳侧,闭上了眼睛:“承君深意无以报……韩维桑,你负我整整八年。”
她在他怀里用力点头,勉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此刻他不再是冷酷的帝王,只是和妻子久别重逢的丈夫,他轻柔至极地拍着她的背:
“望君此生御繁华……维桑,你可知道……你在何处,那处便是我的繁华。”
番外 温柔
帝国的储君略略有些不开心。
娘亲已经找回来了,可是他却没见上几面,第二日便被送回了皇宫内,又过上了背书习武的老日子。
表兄倒是傍晚才回来的,兄弟俩一道用的晚膳,他看看表兄微肿的眼睛,好奇道:“阿庄哥哥,你哭过了吗?”
俊秀的少年还有些不好意思,掩饰般擦了擦眼睛:“没有,沙子吹进了眼睛。”
“见到我娘亲了吗?”
“见到了。”韩东澜沉默了片刻,“姑姑……终于回来了。”
“你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姑父说姑姑一路赶来累了,就让人送我回来了。”
“……阿爹还在那里?”
“嗯。”
阿爹居然还在那里!
阿恒委屈得有点想哭!
昨日是谁一本正经地教育自己,说是作为国之储君,不可一日荒废学业。到头来呢,他一国君主都没回来。而辛苦装病的分明是自己,被热得半死的也是自己,他却不能多和娘亲多待一会儿呢?
此刻在天揽阁,江载初陪韩维桑用了晚膳,心情甚好,携了她的手道:“咱们去园子里走走可好?”
韩维桑默默看了他几眼:“你今日不走了吗?”
“自然不走了。”他神清气爽,理所当然道,“要去哪里?”
白日里终于见到数年未见的侄子,见他如今俊秀挺拔的眉眼,她这个姑姑,只觉得说不出的高兴。
只是江载初早早地将他送走了。
至于儿子,今日压根没送过来。
“可……阿恒和阿庄,他们……”韩维桑略有些踌躇。
“他们每日在宫中都有许多功课要做。”江载初轻描淡写,“天子侯爵,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做的。”
“可我……着实想他们。”
韩维桑的声音轻轻柔柔,又低着头,皇帝便瞧不见她的脸色,心中蓦然想到一件事,声音有些沉沉。
“若只是一个我,这辈子,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再见我?”
初春的夜晚,天气凉凉的,又仿佛带些微甜,韩维桑知他心中的郁结,想了想,反手与他十指交扣,轻声道:“那时我中了你那一箭,一时闭了气,他们就以为我死了,将我抛在了那里,是顾飞找到了我。我那时还醒着,求他带我离开……我怕自己死在你面前,若是那样,你不知道该多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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