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报的侍女匆匆奔来,“上将军请两位进去。”
两人走至门口,便听到屋内有女子声音,娇柔问道:“将军,用白芷还是甘松?”
却听男子声音沉沉,笑道:“让她们去准备罢,你喜欢便行了……”
白芷与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内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维桑不由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进去。却听江载初隔了门,淡道:“既然来了,怎得不进来?”
两人推门进去,却听见“哎呦”一声,一名年轻女子穿着鹅黄色及胸裙,梳着云鬓,站起身娇嗔道:“将军,后苑你怎么随便让人进来呢?”
“阿蛮,不许无礼。”江载初放下手中书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带褶皱的长袍,唇角笑意宠溺,“景云你认得的。这位韩姑娘,是我帐下谋士。”
维桑抬眸,望着这年轻姑娘,她自小见惯美人,却也只觉得眼前这位是真正绝色,宋玉说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真正便是说这样的女子,也难怪他这般宠爱。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礼。
薄姬笑了笑:“起来罢。”眼前这少女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伤痕累累,令她觉得前几日这般吃味,还耍些小手段,当真是过虑了。
“将军,妾先回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将军身上浅浅一撩,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长风(四)
“那日没说完的,此刻继续吧。”江载初展开案桌上舆图,示意两人走近。
维桑走了许久,出了一身虚汗,不由舔了舔干裂的唇,正要开口,却见江载初将手中黑釉茶盅递了过来,“先喝口水,慢慢说。”
维桑接过来,却踌躇片刻,因是他喝过的茶盅,只是道了谢便又放下。
江载初黑眸中深涡一旋,复平静如初。
“将军,东边的山头,这一座唤作独秀峰。正对长风城中轴街。咱们要夷平的,便是这一座。”
“你这不是异想天开么?”景云不耐打断,“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维桑并不理他,只是注视江载初,淡淡道:“将军,你可还记得蜀地的都江堰?”
江载初面无表情道:“记得。”
“那你可记得,当年我们去那堰堤处游玩,有位老丈,详详细细的告诉我们这都江堰是如何修筑的么?”
景云脸色一变,霍然起立:“韩维桑!现如今提起当年的事,你是有意的么?!”
江载初却极为平静,只淡淡道:“景云别打岔,让她继续说。”
“当年李冰大人修筑都江堰,为将嘉陵江换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挡道的山峰。”维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载初站了起来,因是在内苑,他穿着甚是随意,披着长袍,面色却渐渐凝重。显然,只这一句话,他便全然明白了维桑的意图。
“这段时日长风城干旱未雨,独秀峰上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几年,为解旱灾,当地村民请人在山边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亩。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载初踱步到窗边,眼见韩维桑果然献上了计策,转瞬间已经想到了数个疏漏之处。
维桑笑了笑:“维桑带了人来,前年,正是他帮着村民设计了水渠。”
江载初双眸轻轻一眯,她果然考虑得极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着,将军派人去接来即可。”维桑却不查有异,续道,“这些日子,将军要陆续派出士兵,乔装成饥饿难民们前去长风城边,上独秀峰,装作是挖野菜解饥,实则埋下火引……”
江载初转过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视维桑:“韩维桑,为了这一天,你筹备了多久?”
被他清锐至极的目光一逼,维桑后退了半步,语气略有些不畅:“……什么?”
“我说,为了等这‘献计’的一天,你筹备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接近我的琴师,再‘无意’中被我发现,真是一条苦肉计。”
维桑初初有些惶乱,只觉得下颌几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这样抓着,笑得有些狰狞狼狈:“是啊……准备很久了。”
江载初一双黑眸仿佛要喷出火来,双手不觉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韩维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时候,你才会接近我,是不是?”
维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只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倒也很好,什么都不用再管,不用负累,不用算计……
“将军,她快死了。”景云踏上了一步,他跟随江载初这么多年,极少见他这般失态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载初反应过来,松了松手劲。
维桑捂着脖子,眼前满是金星,后退数步,蹲在地上剧烈喘气。
“此计甚好,明日你把大伙召至帐中,还有些细节需要商榷。”他却像换了个人,适才的暴烈残酷然不见,仿佛暴风雨后露出一方明净平和的天蓝。
“你先出去,我再和韩姑娘叙叙话。”他挥了挥手。
景云看了维桑一眼,似笑非笑:“将军,留着她还有些用处,可别再一时冲动掐死了她。”
良久,维桑才喘过气,扶着桌子站起来,勉力笑道:“将军,还有事么?”
“这三年,你在哪里?”他便真如故人相见,淡淡询问。
“我被族人救出来,四处流落,直到……直到……”维桑苦笑,“将军说得没错,直到我听闻杨林有异动之心,想要杀蜀侯自立。我迫于无奈,便只能自投罗网,来求将军。”
江载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将军,维桑过去做的事,并不敢求您宽宥。可如今我既有求于你,这一条命,无论为奴为婢,都是将军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头,“请,将军信我。”
“为奴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极轻柔地挑起她下颌,缓缓重复一遍。
“是。”
“那么今晚便你侍寝吧。”江载初敛了笑意,冷声道。
维桑眼神中慌乱之色一现,旋即低头不语。
江载初放开她,大笑起来,随手将案桌上铜镜掷在她面前,“开个玩笑罢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当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维桑心中一宽,她依旧低着头,却也能看见镜中自己青白的脸色,委顿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将军见惯了倾城绝色,韩维桑在容貌上更是一无是处,只盼在智谋上,能对将军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载初不等她说完,似乎失了兴趣,“过几日出发,先去长风城探一探。”
“是。”
江载初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只剩一抹残酷之色。
老大夫扔了一地带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银针,叹口气道,“姑娘,怎得这么晚才找大夫?”
伤口起了脓,挑破之后还需用力挤压,维桑脸色煞白,虽然竭力自持,却难以掩饰身体的微颤,稳了良久的呼吸,才开口道:“耽误了。”
“每日都得这般挑脓……”老大夫用力一摁,渗着浓稠黄色液体的鲜血又涌出来,维桑用力咬住了唇,听到大夫又说,“若要痊愈,可得不少时间。”
“大夫,再过两日我要出门,这手,可没法骑马啊……”维桑略有些担忧。
“倒也有个法子,只是开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这指甲已经逆生了,这般戳进肉中,是以总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这两片指甲。”
维桑怔了怔,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长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弹不了琴了。”
“无妨,老先生,动手吧。”
见她颇为急迫的样子,老大夫却笑了:“姑娘莫急。俗话说十指连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寻些麻沸散来,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净了净手,存心多安慰这姑娘几句,温言道:“麻沸散不易寻,幸而是在上将军府上。上将军多征战,必然是备着的。”
等了半个时辰,维桑盯着老先生颤颤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见到了他一脸难色。
“老先生,怎么了?”
“这王府的药房说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线,若要等送来,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维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维桑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顿了顿,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软木么?”
薄姬带着侍女缓步走来,却看见那熟悉的修长身影,负手静静站在廊边,却未进去。
“将军?”薄姬有些惊疑不定,轻轻唤了一声,“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你找韩姑娘有事相商?”
江载初却只摆了摆手,淡声道:“我也来得不是时候,里边在治伤。”
薄姬踮着脚尖,往里边看了一眼,却见那老大夫正拿了烧得通红的银签子,稳稳挑向韩维桑的指尖。韩维桑口中咬了软木,端坐着一动不动,却只见黄豆大的汗滴从额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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