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障之后,传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似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江载初将目光略略抬起,径直望向那个方向,抿唇不语,眸色幽邃。
景云忽然明白过来,莫非是……将军的某位宠姬被还在这书房里?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载初,虽然知道上将军确是将薄姬宠得极为骄纵,只是他却从不会将公事和情爱混为一谈,今日怎会向女人询问军国要事?
“你看,北边会不会答应册封新蜀侯?”江载初沉声,向那个方向又问了一遍。
屏风之后,那道绰约人影一步步走出来,离着江载初十数步之外,扑通跪下。
果然是个女子,只是衣衫朴素,并不像是将军的宠姬。
那少女本就瘦,双膝扣地之时,咚的声响,那声音咯得景云心口一痛。他仔细打量,只是那女子额头抵在地上,并不曾抬起头来,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却不知道到底是何来历。
江载初见她不答,转而对景云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云心下虽好奇,却也只能转身道:“景云告辞。”
他走到门口,正欲迈出,忽听那跪着的女子开口,声音微颤:“求将军……求你,”她说得艰涩,“求你,救蜀侯。”
那声音令景云浑身一震,他顿下脚步,转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议道:“你是……你是阿维吗?”
维桑没有抬头,依旧以额抵地,身姿瘦弱,却如石像,一动不动。
“将军!她——”景云急欲知晓,抬头问道,“她是不是郡主?”
江载初右手搁在案桌上,黑亮长发只以一支乌木簪结起,闲闲道:“景云你想知道么?”
景云咬紧牙关,一手摁在剑鞘上,点头道:“是。”
“抬起头来,见见故人。”他淡声吩咐。
维桑极慢极慢的抬起头。她素净着一张脸,下颌尖尖,那双黑眸净澈如水,只是脸色异常惨淡——当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锵——景云手中长剑已经出鞘,直直砍向韩维桑。剑锋冰凉如水,尚未触及维桑身边,剑气已然割下一缕长发。韩维桑不避不让,睫毛未动,直直看着江载初,仿佛对这一剑置身事外。
剑锋已经割破她的脖颈,细长的血痕渗出鲜红液滴,江载初才闲闲喊了声:“住手。”
景云长剑生生停顿住,却犹自架在她脖子上,恨声道:“将军!当年如果不是她——”
“你现在杀了她,未免太过无趣了。”江载初轻笑着摆了摆手,继而笑得愈发诡异,“嘉卉郡主,你说呢?”
“是。”维桑跪着不动,黑眸中犯上一层血色,“景将军,你我之间隔着国恨家仇,若是一剑将我杀了,岂不是便宜了我?”
景云锵然收剑:“你这妖女当年差点害死将军,今日还指望将军帮你?”
江载初微微弹了弹指,示意景云出去,微笑道:“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议吧。”
景云带上了门。
维桑极缓极缓地弯腰,磕头,一字一句:“亡国女不敢称郡主。”
江载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个又一个重重磕头,雪白的额上已经青紫一片,皮开肉绽。
“刚才景云有句话说错了,如今我的确能帮你。只是要看,为什么要帮。”江载初在磕头声中慢慢开口,“维桑,我给你一盏茶时间。你若能说动我,我便帮你保住蜀侯的性命。”
维桑依旧跪着,只是挺直了身子,哑声道:“将军若能答应,韩维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听将军定夺。”
江载初轻慢一笑:“韩维桑,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杀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里,还有商榷的余地么?”
脖颈处细细痒痒的感觉,粘稠的液体沾湿衣襟,白衣一片猩红狰狞。她却径直站起来,直视江载初,微微一笑:“将军,你,果然不是当年的殿下了。”
江载初依旧不言,神容虽淡然,指节却微微凸起。
“将军救蜀侯,韩维桑自愿为奴,助将军夺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载初霍然起立:“凭你?”
“我知道将军此刻不信。”韩维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内,我将长风城献给吴军,以示诚意。”
江载初反出晋朝,用了三年时间割据南方。而长风城卡在南北之间,三面围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关隘。上将军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继而南图,必然要攻克下长风城。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江载初走到维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颌,沉声说,“长风城?”
“不错,长风城。”维桑毫不畏惧,与他直视。
“好。我便保蜀侯三个月。韩维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杨林不杀蜀侯,我也提兵把蜀地灭了!”他已将她逼到角落,“至于你,为奴为婢,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这一句话,维桑原本一口提着的气蓦然间松了,她不得不稍稍扶着墙,才能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多谢将军。”
江载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滚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会晕厥过去。待到挣扎到门外,一夜月辉洒落,她忽然觉得奇妙,人总是这样,在极强的重压之下,肉体的痛楚便会被隐藏起来。可一旦放开了忧虑,那些感觉便会于须臾间放大,波涛汹涌般涌至,直至将人淹没。她随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还是景云那一剑划的。
真好,还没死。
她呵呵笑了笑,没人告诉她现在该去哪里,侍从们低着头,仿佛她并不存在。她有些茫然的在门厅处顿了顿,便凭着记忆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就好了罢。
她这么想着,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跄。
景云注视了她很久,眼神由愤恨到错综,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转身,扣了扣门。
上将军负着手,仰头正在看山川舆图,不知为何,背影有些萧索。
“大哥,杀了她。”景云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来动手。”
江载初依旧站着未动,只浅浅道:“景云,她还有用。”
“不管她有没有用,我怕你……”他顿了顿,只不敢把下一句话说出来,“再说,打这天下靠得还是手中长剑,她——”
“怕我心软?”江载初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话,转身道,隽逸的眉眼中极冷酷,“景云,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老琴师收留她,于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师来的。”
“她明知我在这里,却还是来了,你信她只是报恩?”
景云双眉一簇,他本是个温和沉静的年轻人,思绪间更显稳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来,可以找各种借口。可她……还是来了。”
“不仅来了,还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伤了手,似乎想要避开我。”
景云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双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见面便示弱,想让大哥心软。”
可究竟是为何?
明知自己送上门来,会死,会被折磨,可还是来了。
“我们的人能探知杨林想要废蜀侯,她必然也知道。”江载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蜀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蜀侯了,只能来求我。”
“你打算帮她么?”景云大惊,“将军,不可!”
江载初安静的看着这个兄弟,不知为何,很想笑一笑。他眼中的自己,或许还是三年前那个宁王,年轻冲动,意气风发,可以不要江山故国,只要倾城一笑。可现如今,他麾下二十万将士,追随着他拼杀,一寸甲,一寸土的拼来如今的吴楚之地。当年的那个自己,实在太陌生,也太柔软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她敢孤身来求我,必然得拿出相应的筹码。景云,她说,可以拿下长风城。”
景云霍然而起,剑眉星目间,极是震惊:“长风城?”
数日前的崖城一战,上将军终于彻底扫平了吴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诸侯,如今就该图谋北上了。上将军是军事奇才,每每兴兵布阵出人意表,却惟独不提何时北伐,顾虑之一,便是第一道关卡,长风城。
长风城并不是百攻不下之铁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强攻的代价。高城破,万古枯,他知道上将军只是在寻找一个能令将士们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来看。”上将军招了招手,示意景云站到自己身边,锋锐的眼神盯着舆图的一角,“长风城三面环山,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墙高百尺,晋朝花了几十年时间加固,我曾经在城内驻守过,比谁都知道它军事的坚固,远非我们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强攻吧!弟兄们不怕死!”景云一扬头,少年将军眉宇间满是常胜后才有的光芒。
江载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双目沉静,他依旧注视着水墨笔画下粗犷的城池标记,思绪却渐飞渐远,仿佛已经触到那坚硬的城池,冰冷的铠甲,和粘稠的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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