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之不防,被阿繁豆子当头一浇,几乎落汤鸡般狼狈,心下一股恼意升腾起来,待要冷了神色,忽的看见李存戟一跃而起,赶至扁舟中间,执起木浆当长棍,抡圆了舞着,迅即又转头对采之说:“移到我身后去!”
采之一愣,赶紧的照做。
存戟究竟不谙水性,手上木浆固然舞得精彩,但脚下站在船侧摇摇晃晃,极为狼狈。
那边阿繁看见李存戟动作笨拙,早没有了那股从容,只哈哈大笑,差点倒在旁边的蕴月身上,哪里还能继续泼水。豆子一看不对,连忙叫道:“臭丫头,还敢夸海口说自己能!你快些躲到一边去,我来!”
阿繁听了也不思量,只笑着往蕴月一侧挤,蕴月阻止不及,那边豆子也同李存戟一般,拿了船桨舞得虎虎生风。这下蕴月他们反倒是吃了不少水花,且一侧船上只有豆子,另一侧倒有三个人,加之赵爽原本就怕水怕的要紧,这下豆子在那边舞得乾坤颠倒,兰舟乱晃,真把她吓坏了,只尖叫着往蕴月阿繁身上扑:“阿繁、阿繁……我怕……”
“啊……你不要过来!你、你、你……”
“哥哥、哥哥,你不要舞了……”
“死丫头……”
“啊~~~~”
“扑通”,一声巨响……
兰舟倾覆……
豆子反应倒是快,当即一跳,金鸡独立,暂时没有落水,但四肢里三肢狂舞,最后脚下一滑,只留下一声大吼:“死丫头,臭主意……”
“扑通”最后一声响……
豆子落了水,李存戟这边也没落着好。刚才忙着挡水倒是不觉,这回停了手,李存戟只觉得小船被自己晃得厉害,脚下不稳,眼见着就要步了阿繁等人的后尘!
幸亏后边还有文采之,忙忙的一把抱着李存戟的臂膀……人倒是扶住了,但木浆混乱中掉进了水里,几下沉浮,就被冲走。等文李两人稳住了船,才发现不仅丢了船桨,连自己身下的这一叶扁舟都被河水远远的冲离了游舫。
文采之和李存戟面面相觑,这下落了单了!真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下场!
☆、流殇清河
文李两人回过神来,才发现孤男寡女,烈日下随波逐流。
文采之定了定神,一回想刚才情急之下的举动,只满脸通红,娇羞不禁,恰似风中木樨。
李存戟眯了眯眼,想到文采之身份不凡,是京城里有名的闺秀,与自己困于一叶扁舟,实在于礼不合。但自己虽也曾水草丰美处踏浪驰马,到底不熟水性,毫无办法,只能轻声安慰道:“文小姐……阿爽他们胡闹,倒让小姐为难了!小叔叔想必很快就会遣了小舟来接的。”
采之略点头,说不出话来,只能转头,不敢直视眼前男子。
午后静谧,天高流水的明媚。清河两岸时有蔷薇盛放,垂于水面,扁舟便如在瑰丽的花海里穿行。扁舟渐远,又见一片浅滩上芦苇丛丛,苇花凭风借力,直上青云……盛夏美景渐渐冲去了采之心头的羞涩。
采之这才意识到,此刻自己正与帝国中第一流的风华男子扁舟内相对而坐,而这名男子,正是自己日夜沉吟,为之思慕的人,他淡极蕴锋,他言辞节省,却字字中的。霎时间采之心头一阵一阵的战栗,又是不安又是顾盼。
花满头、锦拖地的少女芳心,从古到今,始终如一。
前后无人,此等缘分,再难求得!文采之按捺着心头一阵冷一阵热的躁动,轻轻笑道:“倒是落了单。”
李存戟看见文采之脸上红潮退了去,知道她缓了下来,心里舒了一口气,也是温柔说话:“想必是阿繁那丫头,小江相公容得她把天都闹塌。”
文采之心情好,也顾不得阿繁差点把她浇成了透心凉:“说起来,还要多谢小侯爷的维护呢,不然采之就是不落水,也要成了落汤鸡了!”,话未说完,采之忽的福至心灵:“此处天高云淡,上不到天、下不着地,前后无人的,也算是绝境?”
文采之头一偏,娇憨非常,李存戟不禁莞尔:“存戟一生经历的绝境,只属此处清幽了!”
文采之笑开,只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玉短笛:“如此情景,当有些丝竹清音。”
未等李存戟搭话,笛音婉转而出,清亮间情也真,意也切: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采苹》?李存戟有一瞬的错愕,只下意识的抬手触鼻。《采苹》调子轻盈活泼,也不过是后人附会之作。诗中原意,却是贵族少女出嫁祭祀的庄重圣洁!文采之……
错愕过后,李存戟心中涌起了无尽的无奈。眼前的少女,曲中真情流露,吹奏的是《采苹》,问的是何家少年郎能摘了这高贵的“季女”。采苹、三足鼎、青铜釜,大约也是他李存戟的荣幸吧。只是……可以么?
李存戟不敢动声色,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打碎了眼前那颗七窍玲珑的琉璃心。他更不敢回应,自懂事后,他便背负着家族的存亡,须臾不敢忘,所以他深知他与她身后庞大的利益集团,他与她的婚姻,都不是一人一事。
曲毕,文采之笑容如谷中兰花初放,馨香袅袅。
李存戟自来笑,眼中情绪隔绝。
文采之初时不懂那不是温淡,更不是深情,而是面具。她只是在存戟眼中看不到她想看到的、恰如往日那些惨绿少年表现出的欣喜乃至于狂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从此后,她的心里是剪不断理还乱,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忧愁。等她日后懂得温淡意味距离后,那日复一日的忧愁酿制的便是不堪回首的一地鸡毛。
错愕,自此后,更是蓬山一万重。
文采之见李存戟沉默,面上总是恬淡笑容,心里忐忑,又是羞又是恼,恨不得方才那曲《采苹》从未吹奏过,当下里没有说话,低垂着头,轻轻抚摸着哪管玉笛。
李存戟赫然惊醒,只觉得眼下情形比他在兵部面对袁天良的火气十足还要困难百倍千倍,沉吟复沉吟,最后在腰后取出自己的紫竹洞箫:“上次见小姐奏箜篌,今日又闻小姐吹笛,真是有幸。奈何存戟诸多乐曲中,唯独洞箫还能略听,小姐不嫌弃,存戟便以此应和。”
文采之强压下心中的羞恼点头,李存戟仪态悠然,《泛沧浪》便与流水一道流淌而去。
泛沧浪……云海梦泽间,他念的还只是忧国与忧民?这又是何意?
聪慧如文采之,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叨忧国忧民,就是推论不出李存戟吹奏《泛沧浪》的用意——其实,是她不愿,所以不能。可怜此等绣户闺秀!膏粱丛里孕育,权谋术中滋养,天生的政治动物,只是未到痛极,就还保留了那点寻常女子的温情与渴望。
曲毕,两人都沉默,直到李青鹤领着豆子撑了快船赶到。
李青鹤指挥着仆人,很快在不远处的码头上了岸,此处距离文采之上船又隔了不短的距离。文采之一上岸,便迫不及待的要求回家,李青鹤无法,只好打发豆子赶紧的另外雇了小轿,把文采之送走。
豆子烈日下奔波,还是为一个他不大待见的娘们,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只是看在他兄弟的份上乖乖的办了。文采之一走,他便抱怨开了。
“哎!”,李青鹤举了扇子遮住炎阳,悠长叹气,话却是对旁边的李存戟说:“竹本无心,奈何节外生枝~可怜哟!”
李存戟横了李青鹤一眼,紫竹箫在半空中画了半圆,又插回腰间:“彼此彼此!小叔叔上京不过月余,风月场里,销魂夺魄,少了哪一样?”,说罢抬脚走人!
旁边豆子不明所以,直喷气:“什么态度!出了一身的臭汗,摆一张冷脸!尽说些听不懂的!”
李青鹤带着豆子落在后面,敛了嬉笑,语气还是带了轻浮:“哎呀!为礼数怪他还怪不过来呢!倒也难得,还叫了我一声小叔叔!”,说罢又自言自语:“《采苹》?十月芥菜,发春心了嘛!”
豆子更是不明:“谁发春心了?”
李青鹤一拍豆子的肩膀:“方才咱们赶下来,远远听见乐声,你习武,耳力过人,想必不会听不到?”
豆子拧眉想了一下:“是有这么回事,那么远,轻轻细细的,我还真没当回事。”
“这是文家小姐吹笛!”,李青鹤忽然肃着脸:“也不知打什么主意,难道是她家里人的意思?不至于啊,这等高门。”
豆子仔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你说文家娘们发春心?对小存戟?哎哟!可真瞧不出来,这娘们小模样儿,还不带点儿扭捏劲。”
“嘿嘿!”,李青鹤闻言嬉笑两声:“这前后无人的,若不是你我都习了武,谁听见了?这文小姐,熟读诗书,扭捏不扭捏咱不知道,聪明过人是肯定的了。兄弟喂,我也是风月场里打滚出来的,越是此等念了些书的女人,耍起心思来越是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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