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小月……不要恋栈权势……凡事因果,都无挂碍,你当顺势而行……”
蕴月哭:“娘……”
“王爷……你等当事之如亲父……”
一句话出来,迎华蕴月嚎啕大哭,他们终于明白,娘亲这二十年的心该是怎样的披荆斩棘!蕴月爬上去抱着清月由之的腿,哭道:“娘……爹爹一定会来的!你等等他,让他见见娘!爹爹一定不会怪娘的……”
蕴月说完,突觉自己语无伦次,爹爹长爹爹短的,说的谁是谁也分不清,他颓然坐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由之笑笑,却是听明白了。
清月听了倚在由之怀中,一缕虚无缥缈的笑:“由之……我不该说对不起……真有、三生三世么……我再也不想……我……不想你们颠簸……我心疼你们、我也累了……”
由之听懂了,伏在清月耳边说:“我知道,我答应你,下一辈子,再也不会那么累了……你等等王爷,等他也这样答应你……”
“赵怡……”清月轻喃,眼前锦绣河山,远处战马银铠,却是鲜衣怒马少年郎……
……
赵怡内心的仓皇,难以描述。
他知道她还活着,而他的掌心,还托着她托付的珍宝。只是当那鸿鹄高飞后,他的心有多空,他说不出。
蕴月常劝他南下,萧子轩也常说松风和尚的舍利子该回翠雍山安置。可他始终鼓不起勇气南下。
相见难,难就难在她会为难!如此,相见争如不见!
然而存戟匆忙上门的时候,从未后悔过的赵怡,后悔的生不如死。
匆忙请旨,匆忙南下,一路疾奔,心头始终是挥之不去的仓皇无措。
翠雍山下景物依旧,他记得。他更记得,他在这儿定乾坤,逼得由之亲自把清月背下山来,交到他手中。那时年轻,一心想要的,从不言败。后来,许许多多的丧失取舍,他才懂得,当初他那诛心言行是那样残酷。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后悔。
燕语素服如幡,静候在山边。她眸中的泪,没有击倒他。他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掠过燕语,直上翠雍山!
园林古朴静雅,是她的气息,赵怡弃马,走得有些踉跄。
门边蕴月阿繁跪着,还有另一对男女。
蕴月见他,嗫嚅:“爹爹……爹爹……”,却是泪痕满布。
赵怡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呼吸也在颤抖。
进得门来,当堂坐着崔由之。
他鬓边花白,他亦然,但他仍是他!他与他隔了二十年,今日重逢,却像是只有几日不见。
由之淡淡笑着,不发一言,伸出手指了指一侧的纱幔:“清月……”
赵怡一滞,有些僵硬的转过去。他有些站不稳,只得左手扶在门框上,便看见轻纱拂动,后有素白斑驳……
他依稀回到二十年前的蕴月园,有时他晚归,她耐不住,也是如此静谧的躺于纱幔之后。每每,他掀开纱幔,便能见白皙恬静的睡颜……有时她被惊醒,睡眼惺忪的起来,替他更衣,垂首下眉目温柔,伸手间玉指玲珑,却常常一言不发……
暌违二十年的如烟岁月,就在今日的帐后……赵怡想伸手去拨开,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左手已深深嵌入门框。
“清月说三生三世太苦,她心疼,要我们再也不要颠簸。我答应她,下一辈子再也不会那么累了。只是可惜,她等不到王爷这句话。”
“你还是那么迁就她。”
“由之把一根素玉簪插在她发间,下一辈子她的苦,由之还帮她担着。”
赵怡冷哼,“蕴月!你来!”
蕴月一愣,却还是站起来走到赵怡身边。
赵怡从怀中取出一个檀木盒,打开了,一支华丽又雅致的梅花步摇微微颤动。赵怡将步摇交给蕴月:“去!替爹爹插到你娘发间,告诉你娘,下辈子再苦,我也会找着她,她也得跟着我!”
蕴月潸然,看了看由之,便低着头进去,照着赵怡吩咐行事。
听闻蕴月语毕,赵怡突然觉得胸口一滞眼前一黑,便一口血喷在纱幔上,不省人事。
上天入地的生死两茫茫,梦里体会着,体会足够了!当赵怡醒来时,由之长身站在窗前。那一刻,赵怡不觉得太绝望。
他与由之,或许因为清月而纠结,但若没有清月,他们彼此也会相惜。
由之知他醒了,回头对他笑笑,从容走到桌前,缓缓取了桌上的茶盏,饮了两口,说道:“王爷,别来无恙,到底风采不减当年。”
赵怡动容,坐起:“彼此、彼此。”
“清月……走了,孩子们,也都各自翱翔,由之再无牵挂……”
赵怡一听,霍的一声站起来,可惜,还是晚了……
由之口鼻流血如注,颓然瘫倒。
赵怡抢上前去扶着,大惊道:“由之!”
迎华、蕴月等人闻声冲进来,迎华见了大恸,失声问道:“爹爹,你吃了什么!”
由之在赵怡怀中,满襟鲜血,却浅笑着,断续道:“附子剧毒,清月时日无多,我早已有所准备……清月弃世,由之罪孽深重,了无生趣,不愿独活……”
“由之!怡必会为你正名!你又何必……”
由之缓缓摇头:“母亲因由之而亡,正了名……又如何?西北改革,旷日持久……迎华要将营生剥离,谈何容易……王爷不必冒险……由之和清月早说过,不必复姓,只要让迎华有个正当的户籍庇护,于愿足矣……故园里,母亲的坟茔已然修整,由之心事已了,该去向父亲、母亲言明、赔罪……”
“由之!”,赵怡颤抖。
“王爷不必愧疚……你我心知,不止为清月故,还有你我一片赤子之心,由之……愧疚……但无悔……也不过与清月先行一步……”
“爹爹!”,蕴月迎华两人同哭……
由之伸出手来,拉着两人:“记着你们母亲的话……”
迎华蕴月哭着答应:“孩儿遵命……”
由之安慰,笑开:“王爷……孩子们懂事……只是,阿繁探得先帝暴毙辛密……日后……蕴月、迎华有劳你庇护……求、求王爷……”
赵怡紧紧捏着由之肩膀,蹦出话来:“不劳你交代!你……”
由之笑笑,放心阖目……
赵怡抿着嘴,虎目蕴泪,却始终不垂。他抱着由之,久久不放。
日暮,赵怡平了心绪,亲自把由之抱至床上,淡淡吩咐:“发丧吧,让你们的爹娘同居一棺,共处一穴,归葬中州华郡。”
……
杭州西湖泛扁舟……灵鹫寺里拾桂子……姑苏枕上看潮头……
蕴月陪着赵怡,在江南闲云野鹤般逛着。
蕴月开始不知赵怡的心思,赵怡也并不言明。杭州灵鹫寺、姑苏得月楼……走得久了,蕴月似乎明白,老爹走的都是旧日的记忆。
有时候他在街边拎着一根寻常的簪子,旁若无人,笑得轻柔;有时候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他却似笑非笑,无心用膳;有时候听了酒楼的筝曲,他又微微点头,似有品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那时候,她是秋香衣裳的莲心微苦,他是金冠绯衣的怒马少年,而他,是青衣素袍的冠盖文士。人生在此交错,成了一切有情,都无挂碍的一生一世……
五月,景怡王返京,带着几大箱子觐见皇帝。
当赵恪看见那几大箱子的古董书画,还有赵怡亲手捧上来的那一双美玉无瑕笔时,赵恪一切了然在心。他沉默良久,问道:“九叔,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赵怡没有理会赵恪的那个“我”字,只恭谨答道:“江氏夫妇一无所求,只愿陛下赐江迎华姓‘江’,许其故园归葬。”
赵恪点头:“许!朕,自当眷顾忠臣之后。”
赵怡谢恩,退出,了无遗憾。
……
承熙八年三月初四,江南六路转运使江蕴月连宗之父母弃世,江蕴月上表请求丁忧,皇帝权衡再三,夺情,但为体恤江转运使,特准休假三月。
同月景怡王上表皇帝,请求前往翠雍山安葬先帝时有名的医僧松风和尚,皇帝允许。
四月,蕴月、迎华扶灵归中州华郡。江氏夫妇合葬,居于昔日崔瑾义父母坟旁,墓碑上着字“江氏”。
五月,迎华、蕴月造访中州有名的林澈。
迎华、蕴月各自牵着双儿、阿繁,站在当初他们曾外祖、母亲住过的院子内,看着园内一株老树,上有金桂飘香,随风万里,此时他们终于会心微笑。
他们的身后,是闲居乡野的林澈、史氏,还有萱玉、老黄、胡全和蔻珠……
而他们母亲曾经念书的书案上,摆了一本《崔林言事》、一本《由之文集》。
一切未满,一切不停……
☆、昭和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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