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老一辈的事,咱们小的,真没有说话的地!
李青鹤的话,他终于懂了,头一回他觉得就算在他父亲面前,他也能坦然的说一说他小时候的糗事。诸如他如何与萧老头斗智斗勇,就为能吃一根冰糖葫芦;诸如绿衣阿姆如何一年四季的绿衣绿裳;诸如他老爹如何逼他学剑,他如何偷懒……
第二日,蕴月仍旧带着豆子瑛娘赴任。不过这一次,阿繁又似小尾巴似地倚在他身边。
来时匆忙就马,去时从容乘舟。蕴月辞过仍在养病的史氏,而后便在渡头与自己的父母辞行。
阿繁腻着由之清月:“阿爹阿娘,迎华哥哥接了生意,你们便是神仙眷侣,此后阿繁要找你们,也是云深不知处了!你们可要抽空想想我们、来看看我们!”
由之敲敲阿繁的头,清月则对阿繁细细吩咐:“小月任上事务繁杂,那些官员各有心思,只怕难办得很。阿繁,你要多多帮衬着小月。”
阿繁答应了,仍缠着清月,叽里咕噜的说话,由之便把蕴月携至一旁:“阿繁的话……你母亲素来体弱,这些年全凭惦记你与迎华,才撑过来,你好歹多给她写信,哪怕是些公务,让她操些心,也好。不然……”
蕴月大吃一惊,看着他父亲,却发现他父亲温淡如常……
蕴月转头看了看他母亲,隐下心事,点点头答应。那边清月又从燕语手中接过一个老旧的荷包,走过来:“母亲不善女红,这是你外祖母亲手的针黹,里面有枚兰佩,触手生温,安神定惊,留给你。”
说罢,清月把那小荷包放进了史氏给蕴月做的荷包内,轻轻抚摸,说的有些喟叹:“两位长辈的心意,必能庇佑你在江南一路顺风。”
蕴月正要开口说话,又见燕语双手捧着一个小笸箩走了过来。
清月轻轻笑着接过,道:“你凤元三年十月初六的生辰。凤元二十年,承熙而今五年,今年二十有一,母亲欠你二十一只红鸡蛋。待今年生辰,你便可以吃上新鲜做的。”
蕴月讶然,接过了那小笸箩,里面颗颗浑圆色鲜红……
登舟,岸上一行人挥手相送。
蕴月站在船头,看见他父亲挽着他母亲,她纤弱身姿,就风颤动。蕴月忽然想起他父亲临别的那一句嘱咐,眼睛一酸,便转身进了船舱。
未几,阿繁发现不见蕴月身影,又见船舱小门关着,便走过去,伸手推门道:“小贼!”
门开,两人相对一愣。
蕴月怀中抱着小笸箩,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鸡蛋,鼓着腮帮微张着嘴,一脸的泪水,一地的红鸡蛋壳……
阿繁呆愣,身后忽然响起豆子的声音。她醒神,当机立断转身反手关上了门,笑嘻嘻的对豆子瑛娘说:“哥哥姐姐,你们快些把后面的棋子、吃食收拾出来,一会咱们一块消磨些时光。”
豆子嘟囔的声音渐远,蕴月回神,满嘴的鸡蛋才咽了些下去。只是蛋黄极干,蕴月噎的满喉咙,直翻白眼。
去而复返的阿繁拎着茶壶进来,淡笑着倒了一盏茶递给蕴月,又帮他顺着背。
缓过气来的蕴月红了脸,嗫嚅道:“鸡蛋……真好吃……”
阿繁点点头,伸手帮他剥鸡蛋,蕴月抿抿嘴接过。阿繁剥一只,他吃一只,直至小笸箩渐空,蕴月的泪又流下来,轻声道:“娘……”
……
三年后
……
承熙八年春,帝国沉寂中焕发生机。
皇帝有心革新却不改年号、不提革新。裴向秀、慕容冽入朝三年,不轻易掀起舆论风浪,只是实在在的做事。
景怡王、吴启元、李存戟、赵恺等配合裴向秀的想法,渐渐裁撤了旧禁军。禁军三衙渐渐由殿前司独大,赵恺领了殿前司指挥使,正式替代了来喜。
李存戟官职未变,三年间最大的收获,大约是终于娶得娇美娘殷露。但与此同时,殷露的父亲殷勇,由原来的永康军巡检入朝,仅仅任兵部郎中。
朝堂的军政缓而有序,可见裴向秀的老成。
慕容冽入户部后,户部尚书林澈渐渐放权,直至承熙七年末,林澈终于辞官归故里。
三年来,慕容冽就着江南六路转运使江蕴月在江南的清理户籍工作,开始积累国库。他国中徭役上大做文章,为皇帝赢得爱民如子的美名,也与江蕴月一左一右,切实的增加着帝国国库。
朝堂的民政活而有则,可见慕容冽的灵活。
裴向秀厚重,慕容冽机变,朝堂上双秀比翼。
朝堂之外,李青鹤与江迎华两人同在江南,开始将中州李家产业从庞大的支应西北军粮的商贸体系中剥离出来,希望将二十年来背负的重担转回皇帝手中,一偿由之清月赵怡的夙愿。
而众人之中,我们的小江相公或许变化最大。
三年间,江转运使在江南清理的户籍高达八万六千一百二十一户,共计人口三十六万五千余人。户籍的增加,为小皇帝的国库添了不少白花花的雪花银。自然而然,小江相公声望日隆。如今的江转运使越发老成,好容易留的两撇小胡子,添了不少官威。
但这些都不是他最满意的,最满意的……自然是洞房花烛夜!
承熙七年十月,外祖父二十七个月孝满,江小爷便在中亲人见证下,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把阿繁娶进家门。
他了无遗憾,更无怨恨,只是有些可惜他老爹、师傅始终没有出京来见证他小心小肝的那点小幸福。
但他心里还有隐隐的担忧。他娘自他成婚后,似大舒一口气,常年羸弱的身子更不见精神。他记着他父亲的嘱咐,使尽心思给他娘写信,既想她操心,又想她不会操心的过分。
他也每每写信给他老爹,希望老爹公务繁忙之余也能下江南游览一回,见见他的媳妇,也见见他连宗的兄长、父母。而他老爹一如既往,会嘱咐他好好吃饭睡觉注意身体,甚至会调侃他让他赶紧生个小娃娃出来玩玩,却从来不提及他认下的父母。
蕴月知道皇帝确实倚重赵怡,赵怡也确实公务繁忙。但蕴月不相信以他老爹的脾气,若真有心要做一件事情,会抽不出时间来做。隐约间,蕴月觉得他老爹在回避南下。
……
到了这年的三月初三,在扬州暂落脚跟的蕴月一家,突如其来的迎来了客人。
迎华一脸悲怆,看着涌出来的蕴月、阿繁,豆子和瑛娘。
蕴月看见迎华的表情,内心一恸,上前拉住迎华:“大哥!”
迎华勉强笑开,重重的点了点头。
蕴月嗫嚅,后面阿繁和瑛娘抱成一团,失声痛哭,豆子蹲在地上,揪着头发。
蕴月勉强平静下来,问道:“京城,爹爹知道了么?”
“小舅舅早让人传了话给存戟,想必是知道的。”
蕴月点头,没有多说,让阿繁等人简单收拾了、自己交代了公务,就随着迎华赶往翠雍山。
翠雍山……他们父辈结缘之地。
当日燕语姨说老爹在姑苏遇见他娘,但蕴月知道,老爹真正认识他娘的地方,是在翠雍山下的当阳镇。
而他父亲,认识他娘亲的地方,也在翠雍山。
可是如今……他娘亲不行了。走过了四十多年的风雨后,她精疲力竭。勉强撑着看到他成家,她便已然了无遗憾。恰似好容易熬过漫天风雪而冒头的绿意,却再也承受不住空气间仍然冰冷的气息,只得颓然而逝。
迎华、蕴月赶上翠雍山时,在草庐的院子里,他们看见他们的父亲抱着他们的娘,两人沐浴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四周,是欣欣向荣的菊花药圃。
此情此景,蕴月依稀见到,二十多年前,翠雍山上,一个病弱青年,一个修行少女,相对谈佛论药。时光那样静好,一切隽永到他们永生不忘。
他父亲扶着他娘,一把篦子,从头梳到尾,那缕青丝,便到了白头。
“由之……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婆母也为你梳头……”
“是……后来我在这儿为清月洗头……”
“我若走了……你别难过,回中州,迎华陪着你,婆母会明白你……”
“……”
蕴月与迎华流泪,待立在小院的栅栏外,不敢去打扰。
轻轻梳好了头,云鬓松松绾就,斜斜插根素玉簪,由之倚在清月身旁坐着:“孩子们来了。”
清月转眸,朦胧间见两道如玉身影,她细细看了一回,轻轻道:“我记得了。”,随后才说:“迎华,小月……”
两人跪到跟前,哭道:“娘……”
清月勉强伸出双手,任由儿子们握着,感受到两人的温暖才道:“迎华,不要恋栈财富,交割清楚,就回中州吧。中州华郡,你爹爹故里,你祖父祖母的坟茔荒草多年……你陪着你爹爹,给祖父祖母赔罪,然后着书立传。你的曾外祖父、你的外祖父、外叔祖,还有你爹爹的恩师方严大人,你爹爹的良朋方愍、你爹爹娘亲的恩师松风和尚……爹娘不能做的事,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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