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出来,蕴月再也不能无声流泪,他哽咽出声,却始终无法说话。这一切超出他的预期太多太多!
刹那间,二十年光阴眼前飞掠,爹爹旧日的话炸响一片……
“你这脾气,真像你娘!”
“这头发……倒比你娘好多了……”
“我的妻不就是你娘?”
……
这是他跟随爹爹住在蕴月园的缘故?这是他屋内挂满王妃画像的缘故?这是他从小读的书都是王妃读过的缘故?这甚至是他爹爹疼爱他超过小世子的缘故?
原来他爹爹从来没有骗过他,他不只是长得像,而是本来就是……
只是他,从来都下意识的以为,那一切,是爹爹思念过甚的移情。
蕴月无从看清自己的心情,更无从宣泄自己的情绪,他只能流着眼泪,喉咙里发些不辨话语的声音,呆呆的看着从画像中走到面前的林清月。
一旁迎华含着眼泪走过来,扶起清月:“娘,给小月一些时日。”
清月似累了,轻轻倚在迎华身上。
迎华看了看蕴月,便带着清月回到了林泓床前,并给林泓见礼:“迎华给外祖父见礼。”
林泓挣扎着拉过迎华,细细看了又看,最后点点头,叹气道:“像极瑾义啊!可有表字,念了什么书?何处……”,林泓问到一半,兀得停住,面色黯然,又转头:“由之!你委屈,也委屈了孩子!”
清月眼泪又下。
迎华浅浅笑开,却是稳稳的答道:“迎华跟着小舅舅,掌管着江南、西北两地贸易的钱银出入。男子进学书籍,都是念过的,爹娘的医术,也都学在胸中。外祖父放心。”
林泓点头,淌泪道:“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太委屈!来,到外公身边来!”
迎华应声,代替了由之的位置,由之便把清月挽着,一家人渐渐收了眼泪,温情述话。
那边燕语放下贞娘,走到蕴月身边,把蕴月扶起来,送至一旁椅子坐下,又温柔的拿了帕子擦去了蕴月面上的眼泪。
“你走时,不足两岁,会走路了,摇摇晃晃的,每日咿咿呀呀的正学语。你虎子叔的女儿瑛娘,小小的人,却日日抢着抱你,唾沫抹了你一脸。小姐产后身子羸弱,始终要把你抱在怀内,日夜不舍,后来你虎子叔抱你走……”
“小月……我是你燕语姨,你别怪你爹娘狠心……迎华少爷从商,三教九流的末流……出了门,连一件丝绸的衣裳都不能穿……你们两兄弟……委屈了二十年,小姐姑爷伤心了二十年。”
那贞娘立在一侧,听到燕语的话,赶上来一把抱着蕴月,又嚎啕大哭道:“小少爷!看着你们,贞娘真真无地自容了!”
燕语默然,错身让给贞娘,自己转身开了门,引了两位女子进来。
一名年轻媳妇,淡淡褐色的脸庞,梳着流云髻,穿了玉色襦衣裙,看了蕴月一眼,便先款款走到林泓床前行礼:“双儿见过外祖父。”
清月擦了眼泪,轻轻笑开:“爹爹,这是鸿飞与燕语的女儿,双儿。迎华与她青梅竹马,去年年头成了婚。”
林泓点头,腾了一手拉着双儿,左右看去,终是放声哭了出来:“到底我也有儿孙满堂的一日。”
与双儿同行的另一名女子,正是穿了一身竹青色衣裙的阿繁。
阿繁见双儿到了迎华身边,自己含着眼泪,先走到贞娘面前行了礼后,才伸手拉着蕴月,轻轻道:“哥哥,咱们给外公行礼。”
久违的柔软温热,却被一声“哥哥”击得粉碎。蕴月张着嘴,浑身木然,由着阿繁拉他到林泓床前。
迎华和双儿相视一笑,都让到一侧。
清月携着阿繁的手,对林泓说:“爹爹,这孩子叫阿繁,是个聪明有情义的好孩子。素日清月养着,却不知是女儿,还是日后的媳妇。”
阿繁闻言笑笑,看了蕴月一眼,率先行礼:“阿繁见过外公。”
蕴月心绪惊涛骇浪,不足以形容。
林泓一世人情世故,岂会不明,他示意由之将蕴月扶起来,先看了看阿繁,然后才一手握着蕴月的右腕,一手缓缓的展开蕴月的右手,在蕴月掌心一点,缓缓说道:“蕴月!张开你的手,放宽你的心胸。”
蕴月抬头,看见一双历经风雨、浑浊不堪的双眸。眸中渊薮,有世途坎坷。他记得,他师傅也有这样一双眸子……他从未读懂,而今更不敢说读得懂!
他嗫嚅半日,终是含糊一句:“外、外公……”
语罢,蕴月一头栽在林泓床前,晕死过去。
……
☆、燕语轻轻
蕴月醒来时,看见桌上插着白荷一束,房内充满清冽的气息。
斜阳从窗户溜进来,染得窗下那袭竹青色的衣裳一片晕彩。
蕴月轻轻下床,避开阳光,便看见阿繁发髻上插了一根蝶戏梨花的流苏步摇,坐在窗前托腮发呆。
蕴月远远看着,静谧如歌的午后,他宁愿时间停歇。
阿繁知道蕴月醒了,转过头来,微微漾起梨涡:“你醒了?”
她没有赶着喊他小贼,然后腻上来……蕴月忽然想起,她还喊他哥哥……怅然若失间,早前突如其来的变故汹涌而来,蕴月几乎没顶般无法呼吸。
蕴月无措,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你……你怎么……”,不自觉摸到了怀里那支镯子。
翻越了蓬山,却更有蓬山万重。她叫他哥哥,那她还愿带这支镯子么?
两人认识这许久,头一回觉得满腹离情,却无话可说。
阿繁心中的忐忑,丝毫不比蕴月少,她经历大变,眼睁睁看着好友惨死。心绪难平之际,回得家来,却发现家还是那个家,爹娘还是那个爹娘,一切已经翻天覆地。
她不知道蕴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会怎么样,但他的决定决定着她,她再也不敢像从前一样耍赖似的鼓励他,一语道破他的心事。
静默间,阿繁还是鼓足了勇气,轻轻道:“阿爽……西北的塑方侯久无老侯爷和存戟哥哥的消息,便遣人悄悄潜入宫来打探,正遇着宫变。阿爽……阿爽惦记皇上,怕皇上为难,奋不顾身突然冲出来……可惜……对不住,我救不下她。”,语罢,泪垂。
蕴月心中一揪,眼睁睁看着阿繁难过,竟无法迈开步去安慰。
阿繁默默流泪,蕴月始终一言不发,阿繁又没了意思,便再也说不下去,只好自己抹了眼泪站起来:“你歇着,我走了。”
“……你……早知道了?”
才到门口,蕴月终是忍不住张口。
阿繁一愣,便知蕴月问的是他的身世。她黯然,前路漫漫,他们中间若有阻隔,便是高山重重;若没有阻隔,也在一念之间。阿繁再也没有勇气回头,只背着蕴月摇摇头,眼泪潸然:“小时候阿爹多次说过王爷和王妃的故事。后来长到七岁上,阿爹阿娘就不同我同住,如今想来必是怕我遭了连累。十四岁那年,阿爹阿娘希望我出门见识游历,精进医术,才告诉我身世。哥哥……是迎华哥哥说的。”
“阿爹虽不曾明说了,但每提及王爷,那神情里,分明有些故事,我便隐约猜着王爷与阿爹阿娘有些瓜葛。离家后……那时……我惦记着自己的身世,自怜自艾,也不知该往哪去,只好循着阿爹阿娘提过的地方,漫无目的的游走。最后进京,虽然也有心想进园,却没有什么机会……”
“我不知你是哥哥……王妃的画像我只见过侧脸,虽然觉得相似熟悉,却始终没往这处想……到底人人都说王妃已死,又说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恩爱的阿爹阿娘。后来在存戟哥哥家里住着,老侯爷话里话外似乎是认识阿爹阿娘,甚至知道我,我心里警醒。后来老侯爷和存戟哥哥又提及阿爽要进宫还有先帝暴毙,想到你在朝……我才下决心进得宫。”
她也不知道……他与她都一样无辜是不是?他若难受,她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
阿繁什么时候走的,蕴月呆坐中一无所知。
直到燕语再进了他的门,蕴月才醒悟过来,站起来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呆呆看着燕语。
燕语轻轻的笑笑,那神情真矜持。时光流转,当年脸上微微雀斑略带羞涩的少女,如今已是风韵犹存的夫人。
“我五岁上,小姐的母亲、你的外祖母就买下我与哥哥虎子,此后,我与哥哥就是小姐的贴身仆人。燕语这个名字,还是小姐的祖父,你的曾外祖起的。后来……你可跟你迎华哥哥一般,喊我一声‘燕语姨’。”
燕语说的很温柔,眼光里丝毫不掩饰那发自内心的疼爱。蕴月从小没见过这样的长辈,不由自主的呆呆跟着喊:“燕语姨……”
燕语一颤,便上来拉着蕴月坐下,又毫不避讳的抚摸着蕴月的脸,轻笑道:“这双眼睛,自一出生,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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