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是不是人就是这么个很奇怪、有时候也很犯贱的东西!一些人在身边、在眼前时不觉什么,必须要等到终有一日红颜白发、甚至佳人枯骨时,才会有那么一瞬于梦回前尘之时突忽牵动一念,从來恍然后觉的开始懂得捡拾、懂得珍惜那终究再也寻不到、更回不去的若许美好?
小宫女近前将亭角处的鎏银暖炉往外移移,复倾身重又往内里添置了熏熏的银骨炭。
这一來二去间我蓦然回神,侧目悄声问一旁的浅执:“皇上來了多久?”
“刚來。”浅执一双眸子亦定格在那亭中如画般的二人身上,就口淡淡回我这一句。
我便跟着她重又默声,沒有她的吩咐我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举措,又暗自算计着苑外的小桂子、以及慕虞苑里的簇锦。又等了一小会子,只见浅执抬步前挪。
我心微惊,张口不待言语一二,她却已经不缓不急就此从容容走上前去,自小宫娥手中托着的小盘里取过酒壶,几步上了台阶、入了亭中,简单做了个礼后便为皇上添酒。
而皇上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处,一双龙眸漫无目的的向着周围已然融化的雪沫间扫了一圈、又就势抬首向上往对面殿檐下垂着的冰棱定了一定,似乎心不在焉、又似乎连同神绪都是恍然的。
我忽地极怕自个被他瞧见,忙把身子又往几痕青碧横竹间藏藏,一时有些莫名无措,颇为心虚的只敢把半个脑袋微探出去。
但我委实是自作多情了一把,皇上的目光只在那殿宇、那廊柱间打了个迂回,后便收了回去,颔首落向桌上的酒盏。他并不曾看到我。
心头一黯,又一安。我敛绪稳神。
而这个时候浅执已经谦然绕到蓉妃身畔,在为蓉妃将肩头罩着的兔毛披风往紧里裹了一裹的同时,分明见她二人那目光有须臾的相对,后蓉妃看似不经意的缓点了一下头。
浅执便是会意了,一字不言的又绕到帝妃二人近前,恭敬做了个礼后便自小亭一边退下,在一路不急不缓行下一小段石阶之后,她并不曾再度折回我这边儿來。
我眼见她好似是要一路直走,兀地就发了急,心道她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人仍在这里,却是要我自个见机行事便妥贴了?正犯嘀咕便又见浅执把身子定了一定,即不着痕迹的向我这边儿转首过來,如是悄然的对我点点头,复便抬手一扶发鬓算是遮掩,再即而径自向前一路退了下去。
入目她如此,我隐有会意,收了目光继续飘转向亭子里落身端坐赏景的帝妃二人,连同心弦都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一丝儿怠慢。同时又大着胆子把身子往前又近了一段距离,当然是顺着常青竹遮迷下的这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暗影间慢然移动。
蓉妃一张面目被天光涣散出了愈发灵动的韵致,那双水眸里似乎氤氲了一星如豆。我见她附在皇上耳边不知小声说了些什么,皇上侧目看她一眼、对她颔首。
她便勾了柔然一笑,徐徐然起身对皇上做了个礼:“臣妾先退下了。”因为距离已经更近,这句话我听得清楚。
皇上便又对她点点头。有另一个大抵也是贴身伺候的宫娥便近前将蓉妃扶住,又扫了眼周遭立着伺候的其余宫人,便在这时与蓉妃一并退了下。
这么个情景堆叠至此,我心里已经十分清楚……方才浅执给了我示意,现下蓉妃又为我清了场,那么接下來我要做的,便是蓉妃当日那句简单且目的明确的“好好把握”。
几片游云遮迷了昏暗冬阳,天地便在这转瞬变得更加黯淡莫测。天色的黯淡加重了我内心的沉淀,但头脑反倒更加清晰起來。
凝目定格在只剩下皇上一个人的小亭之间,周遭一时便沦陷到一重恍然如梦的境界里去了。
皇上抬手攀上白玉盏的边缘,颔下首去,目光里透着一丝隐约的戏谑、又好似里边儿贮藏了些隐然的底气。
这个男人有着逼人的锋芒,不止是因了他悦眼的俊貌与天子的身份,最主要的就是他这重天之骄子、高贵无匹的身份之下所牵带出的天子威仪。
这威仪连同着他的锋芒一样叫我不能直视,但我却偏偏就要去直视,哪怕这样的直视会使我颤粟……我就是这样一个有时候喜欢把自己逼到死角、总要同自己较劲的人!纵有怀柔也做不到长久以持。这恍若宝剑出鞘的坚韧烈性,放眼当下后宫该是与这一众后妃全都不相同的。
又有天风微将障住阳光的流云吹散,几许碎金在这当口绰约打下。骤亮的光斑引得了皇上的注意力,也在同时勾起了他有点儿迫不及待的好兴致。便见他那双噙了华彩与一丝笑意的眼波又是四下一扫,那唇畔忽而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后便将身子慢慢向石几上倾下去,后整个人顺势埋首在小几上。
我知道陛下这一刻心中一定有着许多期待,同时也该有着若许不确定……只是,陛下他心心念念的要见到那“狐仙故人”,他心里所企盼见到的其实是一个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人!若沒见到便能保留美好的绮思,若当真一朝见到,他怕是会失落的。那他又可曾想好该如何去安置心头的情绪、安置那本不是心念之人的眼前人?
甫念及此,我蓦地有点儿后悔应了蓉妃的安排做这一出“狐仙现身”的戏码!我该一直文火慢炖下去,直到确保皇上他已经爱上了我,至少对我“自身”动了心思,而不是对那一厢情愿的遐想与绮思……但事已至此我又哪里还能回头?
辗转半晌,恼不得还是一声叹息充斥心门!我只得把这赌局继续下去……不敢再迟疑,悄然回身溜着偏处近道出了苑去,于原位寻到了一直候着的小桂子。
我捡了枚石子儿冲他扔过去,不偏不移正好打中了他的脑门儿。待他下意识向我看过,我方转目以眼神做了示意。
小桂子与我一向默契,明了在心也不多话,会意转身急急跑走。
我对着他疾跑的背影又看须臾,一颗心略放了放。此时的我不仅神绪心绪高度绷紧,行事更是得纹毫必争!
绝不敢再恍惚,回过身子重跑回了茗香苑里去。
☆、第五十八话有花堪折直须折
顺着小径一路往里走,我生怕人撞见、知道了我方才的离开,故而不仅择的路段隐秘,这一路也都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但还是一个不及防的当面就撞上了浅执!
浅执一张面目尽染焦急,眉心也纠葛在一 起 打 成了死结,且额前有几缕零散的发丝垂的曳曳。她也來不及去重新梳整,想來是找我找得迫切。
我心起了个紧密的跳动,同时又下意识把身子往旁边躲躲,顺势作想起怎么跟她解释自己方才的离开。
而我身边却着实沒有个可供掩住身形的地方,那一躲诚然就是个下意识而起不到实际效果的本能反应!浅执在这当口早已经看见了我,又因时间太紧迫,她倒沒來得急多问我一二:“你去哪儿了快跟我來!”只快步紧紧过來、皱眉急急诉了一句后,一把便牵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向内院里走。
“好。”我吁了一口气,跟着她亦步亦趋忙不迭沿路回去。
睥了眸波往院落小亭子间细密看过,皇上还趴在小几上不曾起來,但说是装醉则倒不如说更偏向小憩。身后是一大簇的横竹小景,本就青碧到滴出水來的颜色又就着天光的晃曳而波动出成阵的鳞光,这么一倏然一倏然的映在皇上那明黄镶玳瑁纹络图腾的脊背底子、衣领……此景此情顿然有些入诗入画,自然是美不胜收的。
“來。”
耳畔一声轻柔且干练的唤。
我侧目,见浅执抬手悄然递來一张全新的狐狸面具。
这个面具比我先前几次一直在用的那张珐琅瓷镶鸀松石的青白狐狸面具还要华丽,整个面具好似是一整块儿羊脂白玉雕琢细磨成的,依然只露出眼睛与嘴唇的部分;但在狐狸那一双眼睑的部分又以金笔、并银粉勾画出细微的似鳞片又似花卉的装点;且那狐狸的眼尾是狭长上挑的朱砂笔彩绘,大胆而夸张的笔法淡扫一下便为这整张面具平添了许多妖娆媚态;额头中间不知是紫水晶还是碧玺、并着月光石镶嵌出的好大一朵宝相花图案;阳光一映,有光波疏影随之相合蹁跹,犹如起舞的灵媒、又若隐在看不见的清虚之里升仙羽化的一缕游魂……
这面具委实美丽,甚至美的动魄惊心!我小心而紧密的以指肚一寸寸抚过这沁出凉意的面部,感知着其间镶玉嵌珠的各色宝石、精细彩绘在我指间起了共鸣生了涟漪:“这样好么?”眉心忽蹙。
“啊?”浅执一时沒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侧目看她:“现下不是要我以真面目出现在皇上的视野里么,还戴着狐狸面具这样真的好么?”语尽不由她多说,我心思已经笃定,看了一眼面具之后顺手便递进了她的怀里去。
我把倾烟诓过來本就用了许多心思,原就想着促成一种狐仙引得倾烟与皇上“偶遇”、叫皇上满心以为这场偶遇是巧合、也是冥冥的注定。哪里还用得上什么狐狸面具?倒是难为了铸成这面具的工匠了,如此华丽精细,更是枉费蓉妃那一片心,这倒让我觉的有些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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