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流着泪转过头,看着那穿着粉绿袄子的娃娃,迟疑着伸出手,可忽而又受了刺激似的怒起来,用力地握着扔了出去。
“她也是没有脚的!”他声嘶力竭地叫道。
小泥娃娃在床上滚了几滚,掉到了地上。奚夫人无话可说,转身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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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他便不肯戴那双腿,还像以前那样跪着在床上爬来爬去,但腿脚断去后就连跪着都不稳了。他咬牙俯身,用双手撑着维持平衡,觉得自己比以前都不如,便越发绝望了。
于是只要他一哭闹,丹娘便带着丫鬟们忙不迭奔过来抱他背他。其他人见他受了那么大的罪,自然是比以前更加嘘寒问暖,成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唯恐拂了少爷的意。
他却不知足,动不动发脾气,别人辛苦做好的饭菜只尝几口便不吃,衣衫略不合身也要扔掉。
那年除夕,照例要给祖先进香祭祀,秋弦坐在床上,乳娘替他穿上狐裘袄子,长长的衣衫下摆垂在床沿。门口脚步声响,奚夫人带着众侍女进来,见他还是空荡着裤管,便尽量柔声道:“弦儿,今日是祭祀,你要穿戴整齐。”
“不是已经穿好衣衫了吗?”他虎着脸道。
奚夫人皱眉,走到床边,从柜子里取出那双被他鄙夷的腿,道:“把这个安上。”
他变了脸色,抬头见众人都以尴尬又畏惧的眼神望向那双假腿,不由又羞又怒,大声道:“不要拿出来!”
“我给你装。”母亲却好像没听见似的,顾自坐在床边。
“出去,都滚出去!”秋弦冲着下人们大喊,同时一把将母亲的手推开,指着那腿道,“我说了我讨厌它们,看了就让我恶心!”
“你怎么越来越过分?为人的道理都不懂了!”母亲斥了一声,弯腰便要给他装上。
秋弦像一只愤怒的小兽似的弓起腰,朝着母亲撞过去,又将那条腿抢过来,狠狠砸在地上。“没有用的破东西!”他恶声叫道。
“少爷别跟夫人发脾气……”丹娘等人急忙围上来安抚他,却见奚夫人怒极站起,咬牙扬手,正正反反抽了秋弦四记耳光。
屋内一片寂静。
秋弦被打得懵了,脸上很快肿起老高,嘴角渗出了血丝。他从未被母亲碰过一个手指头,如今这重重的责打,竟让他一时间骇得连哭都哭不出了。
奚夫人浑身颤抖,站在他面前,眼里慢慢流出了泪。滑过脸庞,落在衣襟上。起先是隐忍的抽泣,继而则是痛彻心扉的哀哭,下人们急忙搀扶,她却直愣愣地甩开众人,像个孤魂般地离开了房间。
秋弦用尽全力紧紧抓着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火辣辣的,眼里却没了泪水。
******
母亲的卧房就在楼上,那天晚上,秋弦躺在床上,又听得那边传来呜咽,一声声压抑哀伤,像是积聚了许多年,终于宣泄了出来。
以前他从未见过母亲流泪。尽管他在不懂事的时候曾经问过她,以前的小哥哥去了天上,娘会不会哭?她也只是蹙眉亲吻他,道:“哭过,但是有了弦儿,便不会再难过。”
他侧身躺着,蜷起残缺的双腿,缩成一小团。
从这天之后,母亲便不来这屋子,好似不想再见到他了。秋弦沉默了很多天,丹娘想来抱他出去玩,他也拒绝了。“去给夫人道个歉吧,少爷。”丹娘好言好语安慰他。
他却还是放不下架子。
就这样,母子两人冷战了接近一个月。他起先还是照样任性娇气,动不动就朝刁难下人,但母亲再也没过来责骂。渐渐的,他变得沉默,也不再吵闹,努力用双手撑着床沿爬到椅子上,自己默默练字背书习琴,可母亲还是没来看一眼。
直至那一个黄昏,母亲从外归来,还未到院中,便因重伤而不支倒地。其时,他正坐在窗前写字,望到了这个场景,惊得叫了起来。
众人将她抬回了房间,上上下下忙碌不停。秋弦想要叫人带他过去,却又找不到闲着的下人,只得自己慢慢下了椅子,抓着楼梯栏杆小心翼翼地跪着爬到了楼上。恰好房门打开,有人端着一盆水出来,见他低着头躲在门口,便朝里惊喜道;“夫人,少爷来看你。”
奚夫人正躺在床上,望到了跪在地上的秋弦,却只瞧了一眼,便闭目转过了头去。
“少爷,夫人伤得不轻,大概是没力气跟你说话。”丫鬟找了个借口,背着秋弦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那几天里奚家上下都在为夫人的伤病而忙,秋弦独自坐在房中,见四下无人,便鼓起勇气挪到床边,打开了那个柜子。
******
数天之后,当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奚夫人门前时,就连丹娘都惊了。
“少爷,你什么时候穿上这个了?!”丹娘赶紧拉他进屋,他却脚下打绊,摔倒在地。床上的奚夫人情急之下撑坐起来,又是一阵咳嗽。
他咬咬牙,自己撑着地想要爬起,可没有感觉的双脚却怎么也站不住,又一次扑倒在床前。
丹娘心疼得抱起他,他沮丧之极,却见母亲在默默流泪。许多天不见,母亲的发缕间,不知何时已经多了花白的头发。
“你自己怎么穿上的?”过了许久,母亲才哑声道,这是一个多月来头一次对他开口。
“塞了进去。”秋弦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足。
奚夫人一怔,道:“有没有包一下?”
秋弦不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她急起来,忙叫丹娘给他脱下那双腿。取下的一刹那,秋弦的身子明显发抖,额上沁出冷汗。这些天来,他不懂怎么安上双腿,见顶端有凹槽,便自己强行将断腿塞了进去,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缠上护膝。
膝盖以下都磨破了,结着血痂,又红又肿。
“我的小少爷,你这是要折腾什么呀?”丹娘撩起衣衫擦泪。
他噙着眼泪,一言不发。奚夫人吃力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若是还留着你以前的脚,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站起来……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弦儿,忍着痛,以后就可以走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用跪在地上,也不用被人背着了……”
“我还可以练剑吗?”他忽然直愣愣地道。
奚夫人望着他,道:“不能。但是世上武功,不止剑术一种,只要你有心,肯用功,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
“可是那样我就不能像爹一样了。”他伤心道。
奚夫人握着他的手,“你爹生前有两个愿望,一是收齐剑谱,再现巫山剑法的神奇……再有一个,便是希望能有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但后来又说,即便是身体弱一些,只要过得快乐,也就足够了。”
秋弦垂下头,抬了抬仅存的腿,久已含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这样的欣喜没有维持多久。两天后,神医托着盘子进来给他换药,奚夫人说伤口很吓人,不能看,便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满心希望又满心焦虑,感觉到神医在解开纱布,双膝之下还是无法动弹。当新换的药敷在伤处的时候,秋弦痛得咬住了牙,全身都在发抖。
母亲紧紧抱着他,用力捂住他的眼睛。
“好痛!为什么那么痛?!”他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
“忍一下,马上就好了。”母亲哽咽道。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秋弦使劲抓着母亲的手,想要挣脱她的束缚。但母亲却死也不让他看。几乎虚脱过去的秋弦颓然倒在了床上,衣衫都为之湿透。
包扎好之后,神医出去煎药,母亲见他全身是汗,便将他上衣脱下拿出去清洗。秋弦一个人躺在床上,吃力地喘着,见屋内无人,便用尽全力撑坐起来,咬咬牙,掀开了被子。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根本没有新的脚。
相反,两条小腿的大半,已经完全没有。原本自己的双足虽然残疾,但总还是存在的,然而现在,裤管挽起,膝下是空荡荡的。
只剩两截断腿,裹着厚厚的白布,显得无比丑陋。
幼小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他爆发出一声惨叫,想要再摸一摸自己的脚,却又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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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脚呢?!你们把我的脚弄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新的?!”醒来之后的他,声嘶力竭翻来覆去只会喊这几句话。
神医让奚夫人按住他,自己则飞快地将银针扎进他的要穴,皱眉道:“三个月以后会有新的。”
“骗人,骗人!我不相信你!”他愤怒地叫着,恨不得将银针挣断。奚夫人见状,用力按牢他,急道:“弦儿,你再乱动,伤口又要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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